/> 赵翼自从跟随傅恒以来,还从未见过傅恒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这会子殿内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他总不能坐视傅恒如此。
赵翼便将那墨笔给捡起来,用自己的袖子感激将地砖上的墨迹给擦了。然后小心地将毛笔给倒过来,用笔杆一端轻轻捅了捅傅恒。
“……公爷,听卑职给公爷讲个狐祟的故事呗?”
傅恒便是再好脾气的人,这会子也忍不住凌厉一个回眸,冷冷盯了赵翼一眼。
“云崧,对不住,这会子我当真没有这个闲情逸致!”
赵翼却垂下头去,眸光静静落在地砖上,带一点执拗,低声坚持道,“……卑职没见过有哪个柔弱女子敢往坟圈子里跑,还面不改色的。她连日暮时分的坟圈子都不怕,自然是一身正气。便是神鬼,都不敢伤害她的。”
傅恒听得皱眉,却隐约感觉到赵翼意有所指,这便回头定定盯住赵翼。
只是赵翼深深垂着头,不叫傅恒看见他的神色。
他只自顾继续道,“……其实她也不是不害怕,可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那是因为她身边还带着小孩子,她想保护他们,故此那一刻她才是无畏的。”
“那还是旁人的孩子呢,她尚且能做到那般;如今是她自己的孩子——她自然更是无所畏惧、无比强大的。”
傅恒心中一动,终于轻声问,“……你在说,她?”
当年九儿将赵翼介绍给他,叫他请赵翼进府给福隆安当开蒙先生,后来又经由他,再将赵翼举荐给了永璜的侧福晋去,叫赵翼又当了绵恩阿哥的开蒙先生。傅恒便知道九儿一定曾在何种机缘巧合之下见过赵翼。
此时咬啮他的心,有不短的日子。他数次想要向赵翼追问,可是终究碍着自己的骄傲,最后爷没问出来。
可是这会子,他隐约听出,赵翼此时说的便与他与九儿的那场缘分有关。
他有些呆,又有些心潮澎湃。
他知道九儿是那样的,他一向都知道啊。
赵翼也不敢抬头,只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总归我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我曾以为那不是人,怕就是狐祟吧。就是我明明窥破过,却戏耍得我无可奈何的狐祟。”
“这样精灵、勇敢的女子,必定有的是法子护住她自己和她的孩子去。”
傅恒怔怔呆住,都忘了自己依旧还跪在地上。只觉心魂早已飘远,多年以前就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她在哪儿,他的心魂便系在了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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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赶到“天然图画”,婉兮已然在五福堂临产。
皇帝不宜见血光,只能等在门外。
五福堂窗外,就种植着那株被他视为同庚的玉兰。他帮不上忙,又不愿叫人看出心中的惶急,这便立在玉兰树下,伸手扣紧了玉兰树。
心中唯有默念,“……当年,我在窗内读书,你在窗外静静陪我。今日,窗内的人儿正在经历这样一番痛楚,你便如当年陪伴我一样,万万守护着她和我们的孩子,双双平安。”
身为天子,这一刻却也是无力又无助的。她只能瞧见那几个妈妈里,不断进进出出,穿梭于五福堂与守月大夫之间。
守月大夫是男子,不便亲自为内廷主位接生;婉兮身边儿虽还有两位经验丰富的守月姥姥,可是守月姥姥却也终究要将临盆整个过程中遇到的情形,都与守月大夫彼此之间商量过。那几个妈妈里这便承担起了桥梁的作用。
皇帝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妈妈里出来与守月大夫传话,又端了热水进去……他身为天子,却什么都不能问。
他只能贴近窗棂,细听内里九儿的动静。
……那个傻丫头,她怎么竟然都不肯喊一声?
那么疼,喊出来,好歹也能痛快些。
喊出来,便叫他也能感受到她这会子究竟有多疼……
可是她却不喊——他何尝不明白,不是她不够疼,而是她怕他担心;甚至她早就能猜到,他一定会立在窗外那株玉兰下,侧耳倾听。故此她才拼命将所有的疼痛都自己承担下来,只为了不叫他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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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迟迟地不亮,仿佛这一场夜色,永远都没有尽头。
皇帝从未有这样地渡时如年。
他终是忍不住,从怀中掏出赤金的西洋怀表来看。
按着那上头的西洋终点算法,七月十四已经过去了,这会子已是七月十五的凌晨。
有风从后湖上吹来,吹动这“天然图画”小岛上的千百杆修竹,扰乱荷塘里碧波数顷的莲叶。这些高高低低的竹影莲叶在夜色里便显得幽幽幢幢,宛若鬼影。
皇帝不由得长眸漾出冷意,眸光倏然精芒暴涨,逼退夜色。
他是天子,便是七月十五,便是阴曹地府里的魑魅魍魉趁着这幽冥之色潜入人世,却也要受他辖制。
皇帝霍地抬手,伸指入唇,咬破指尖。迅即将那热血涂在玉兰树上,封印在了窗棂之上。
魑魅魍魉,如何能敌他这天子热血!
八阿哥永璇同样出世在七月十五,同样经历过这样一场生死。永璇的腿终究还是落得了那样的结果……这事儿他便怎么都不容得再发生在九儿和他们的孩子身上!
那一年的七月十五,为了能叫永璇顺利下生,九儿不惜要用她的血;那么今日,又是七月十五,他便用他的血来守护她和他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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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赤金西洋怀表里,指针滴答地跳动。
寅时(3~5点),五福堂窗内终于传出一声啼哭!
皇帝竟是站立不稳,身子向后一个踉跄,伸臂抱住玉兰树,方堪堪稳住身形。
归云舢急忙去问妈妈里,妈妈里们进内,不久便含笑出来,在皇帝面前跪倒,口称“恭喜皇上……令主子为皇上添了一位小公主。母女皆安,还请皇上安心。”
皇帝不知自己此时该是什么样的表情,他眼前只晃动着他临离开九洲清晏时,小九那猝不及防便滴落下来的泪。
他便心下一松,一眨眼,便知道自己的面颊也早已不知不觉爬满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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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婉兮平安诞下女儿,只是血光之气尚未散去,他依旧不能直接进去探望。
他便盯住了归云舢,“……此处都交给你了。”
他一转身,竟如少年一般,抬步就跑。
晨风轻拂,撩动他的衣袂,那竟是一段翩跹如莲。
他一路跑回九洲清晏,就在九洲清晏后码头上了船,甚至亲手一把抓过船夫的长篙,亲自来划动小舟。
水天之间,依旧一片夜色茫茫。这个时辰,距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子。却也正是他每天起身的时辰。
他兴冲冲地冲破这夜色与晨光难分彼此的幽暗,到“慈云普护”拜佛。
接着又回码头乘船,再赴清净地、安佑宫磕头。
之后,再到佛楼、舍卫城拜佛……
从清晨三五点便开始的这一连串的磕头、拜佛,等完毕之后,水天相接的东方,终于浮起了晨光。
天,亮了。
他立在船头,独自于水天之间,静静、却也有点傻傻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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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着时辰,西洋怀表上六点的时候,他便该用早膳了。
等他用完早膳,便又飞快处理了些急等着办的奏本,然后便立即到蕊珠宫拜佛。
蕊珠宫**奉“保生大帝”等道家神祗。这些神祗皆为医者之神,他平素倒是少来,可是今儿为了九儿,为了他们的女儿,他要亲自来拈香磕头,感谢他们的保佑。
接下来他又到广育宫、佛楼、长春园等处拈香拜佛。
之后又到古香斋拜佛。
……凡此种种,从寅时到天光大亮,他竟然将他平素里常拜、不常拜的神佛,全都拜了一个遍!
李玉老了,皇帝这一路飞奔着各处去拜佛磕头,李玉跟不上了。便由孙玉清一路陪着皇上。
天色由幽深,到晨光初起,再到天地皆明……孙玉清静静地看着皇帝这样一副大失常态的模样,心下却是与天光截然相反——他的心越发堕入黑暗,那夜色越积越深。
——原来终究,在皇上心里,令妃和她的孩子,才是这样的与众不同。
便如当年孝贤皇后诞下嫡子永琮,皇上该去雩祭,就去斋戒三日,之后一个月都在圆明园里,并未陪孝贤皇后坐过月子——亏得七阿哥是嫡子,还诞生在四月初八的佛诞日呢!
便如舒妃的十阿哥,皇上更是在舒妃怀胎十月的时候,南巡走了五个月之久!
此时不过是一个公主,竟然就能叫皇上欢喜成了这个模样……真不敢想象,若令妃生下的是个皇子,那整个后宫的情势就又会变成了什么模样去。
他立在此时的水风里,只觉得有些冷。身子和心,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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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见着自己的女儿,皇上的七公主,婉兮便顾不得自己疲累,叫姥姥将孩子立时抱到身边儿,就搂住不肯撒手了。
孩子的天性,自己就在她怀里拱,寻找**。
这是母子之间的天然相依,哪里还用什么引导,七公主自己便一口给含住了。
守月姥姥便是惊呼,“哎哟……都站着干嘛呢?奶口嬷嬷,还不快将七公主从令主子怀里接过来?哪儿能叫令主子亲自劳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