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妾身这会子只剩下八公主一个孩子……妾身在这后宫里已然无所依傍。妾身恳求主子娘娘庇佑尚且来不及,妾身誓要全心全意伺候主子娘娘尚且不足……妾身如何还敢将主子娘娘所说的半个字传了出去?”
“若不是妾身对主子娘娘情愿肝脑涂地,方才妾身便也不会直言不讳;妾身方才就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就是了,又何苦当面禀明了主子娘娘的,倒惹主子娘娘不喜欢去……”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你起来吧。你如今也是当娘的人了,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凡事为了舜英多想想。你说呢?”
忻嫔这才轻颤着连忙起身。
德格搬来椅子,忻嫔却不敢坐,宁肯继续站着。
那拉氏垂首悠闲吹了吹茶盅里,浮在水面儿上的茶叶,“既然听见了,不如说说,你怎么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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忻嫔忙恭恭敬敬道,“妾身也亲眼见了纯惠皇贵妃头夜那晚,和贵人对主子娘娘的不驯。这还是主子娘娘宫里的贵人呢,便敢这样儿。由此可见,这怕是个刺儿头,倒要格外费主子娘娘的心去。”
忻嫔缓缓转头,望向窗外。
“如今盛夏,阳光和雨露都格外多,故此啊,这园子里的树木就都忘了规矩,开始恣意生长。瞧着啊,当真是有不少旁枝逸出的,纷纷乱乱扰了人眼。”
那拉氏便挑了挑眉,“可不是嘛。阳光和雨露理应均沾,如何能独给了其中之一二去?倘若乱了规矩,叫那些不该疯长的,全都乱了规矩恣意起来,那这园子又跟那野外树林子,有什么区分了去?”
忻嫔含笑点头,“故此啊,什么园子都得有个好管家,手里提着铁剪子,时常巡视着。见有那些旁枝逸出的苗头,便得咔嚓一声儿给铰折了。若此,这园子里才是规矩俨然,纤秾合度。”
那拉氏终于笑了,“你说的没错儿。”
忻嫔面上松快了下来,朝那拉氏又是一礼,“多谢主子娘娘。”
那拉氏点头,“你坐吧。便是你不累,咱们舜英也该累了。如今舜英可是宫里几位小公主中的为长者,皇上喜欢,我也看重。便自然不该叫她受了半点儿委屈去。”
忻嫔忙抱过八公主来,又是向那拉氏谢恩。这才规规矩矩坐下,却不敢坐实,实际不过是搭了一点边儿,虚坐罢了。
这便是最为谦恭之态,那拉氏看了,倒也满意。
“不过话又说回来,”忻嫔眸光幽幽一转,将八公主交给乐容去,叫带出去玩儿。待得八公主出了门儿,忻嫔这才幽幽道,“如果这和贵人当真能得宠、生得出孩子来,对主子娘娘来说,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那拉氏便是一挑眉,“哦?这话儿又是怎么说?”
忻嫔半垂下头,幽幽缓缓道,“和贵人貌可倾国,又天生异域情态,那美丽当真是后宫之中无可出其右者。皇上便是这些年见过无数的美人儿,可这样儿的,怕也是第一次见着。”
“皇上终究是男子,见了这样的美人儿,如何能不心醉?若说皇上不喜欢,妾身是第一个不相信的。皇上这五个月来,又是赐下赏物,又是特招回部御厨进宫……这些,都足见皇上对和贵人的青睐。”
“依妾身瞧着,皇上不久就会翻和贵人的牌子。和贵人这样的西域美人儿,呵,妾身便是说句不当讲的话——便是在侍寝的时候儿,也必定能带给皇上不一样的感受去吧?那皇上一旦食髓知味,这和贵人的恩宠,便是咱们难以想象的。”
那拉氏一皱眉,“你难道还乐见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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忻嫔面上也是一黯,“妾身自然也不好受。可是那至少,便可以分了令贵妃的宠去。到时候儿若皇上因为和贵人,将心从永寿宫里挪出来,那自然也是大好事儿一件。”
那拉氏也是微微一眯眼。
忻嫔叹息道:“故此啊,妾身目下倒是希望和贵人能得宠呢。总归和贵人是主子娘娘宫里的贵人,若她得宠,自然也是主子娘娘教得好的缘故。不说旁人,至少叫皇太后看起来,主子娘娘身为中宫,这便是功夫做得周全。”
听到皇太后,那拉氏终于缓缓扬眉。
“你说得倒也有些道理……如今六月份了,令贵妃的肚子也已然大了,这会子她正不宜承恩……这正是良机,合该和贵人承宠了去。”
忻嫔轻轻垂眸,“我听说,回部女子的舞姿,都是这天下奇绝,无人能比的。”
那拉氏眸光一闪,“是么?”
忻嫔无声一笑,“便如那古往今来最最著名的‘胡旋舞’,便唯有她们能舞得出来。如今盛夏已至,水光明丽,花开妩媚。正是有美人献舞的时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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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六日,皇帝在太和殿完成文武各官升转等事后,从宫里返回圆明园驻跸。
此时夏日已深,每到午后,总叫人困倦。便是坐着都能睡着过去。
又更何况此时婉兮的肚子越发大了,身子已沉。
她便也时常看着看着书,就隐约睡过去了。
六月二十九这日,窗外蝉声如海,婉兮不自觉陷入梦境。梦里只见长队猎猎,队伍中间儿是大红的轿子,前后皆是轰轰烈烈的仪仗吹打,一路朝前去。
梦里的婉兮便以为是谁家娶新媳妇儿了,这便忍不住跟着那队伍去看,看看这样隆重的队伍究竟是哪家的。
她便跟着队伍一直往前去,渐渐见那队伍走进了一条静静的路。那路上宽敞宁静,两边楼阁俨然,秀丽安宁,却并无旁人在路边驻足观看。
婉兮便有些奇怪了,这样热闹的队伍,这样隆重的仪仗,怎么会就只有她一个人儿瞧见了,一路跟着走来?其他的人呢,难道就没人看得见么?
她一着急,这便猛然睁开了眼。
这才知道,原来方才是南柯一梦。
而眼前暑气氤氲,因了冰箱子里释放的凉意,而汇聚成了雾气。隔着雾气朦胧,却见皇上就站在她眼前呢。
婉兮忙一笑,也不急着起身,只抬手抹了嘴角儿一记,“爷什么时候儿来的?也不说话,就盯着奴才看什么?难不成,奴才淌哈喇子了不成?”
皇帝一笑,“便是流了也不要紧。总归便是流了,因为人不同,那感受却也不同——若为美人,流下来的也叫‘香津’或‘檀津’,依旧是美的。”
婉兮都忍不住浑身一寒,急忙笑,“瞧爷说的!”
婉兮念头淘气一转,狡黠挑眉,“不过,爷这话儿倒是适合一个人去——那便是和贵人。和贵人通体生香,姿容倾城,那便必定连这哈喇子都是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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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本是有意打趣儿,可是皇帝却是有些走神,半晌才回眸来“哦”了一声儿,并不专心。
婉兮忙伸手来抱住皇帝的手臂,“爷……今儿这是怎么了?可是遇见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了?”
皇帝侧眸,静静凝视婉兮半晌,还是轻轻叹息了一声儿,叫高云从进来,捧进一叠子奏折来递给婉兮。
婉兮吓了一跳,“爷怎么给我看这个?”
皇帝轻轻摇头,“不妨事。这不是奏事的折子,这是大臣们请安的折子。”
大清的奏折分几种:奏事折、请安折、谢恩折和贺折。
其中奏事的折子,自然是事关国事,不宜后宫看,以免担了“后宫干政”的嫌疑;而后面三种则更多是礼节性的,无关国事,后宫看了倒是无妨。
婉兮这才接过来。打开上头的一份,便见那条目为《谭五格奏为十四阿哥薨逝,恭请圣安折》。
婉兮这便心下忽地一颤,已是明白了皇上这会子失神的缘故。
怨不得连她故意用和贵人来打趣皇上,皇上却也没留意。皇上也是……为了他们的小十四啊。
终究这世上血脉最亲,况皇上又已是这个年岁,故此对于皇上来说,父子亲情是合该超越男女之情去的。
婉兮大致翻过,见那厚厚一叠奏折,都是因小鹿儿薨逝而请安的折子。婉兮不想在皇上面前掉泪,那些请安的折子便也不敢挨个儿都翻开细看了。
她只怕看着看着,便要泪盈于睫。
婉兮使劲儿地笑,只指着那最浮上儿的那封,极力平静道,“谭五格?奴才倒是仿佛有个印象,仿佛是在云南任职的吧?”
皇帝点头,“是。就因云南遥远,故此小鹿儿薨逝的消息传到他那的时候儿已晚了一个月去;他再写请安折子送回来,就在小鹿儿走了这么久之后才到。”
婉兮竭力地含笑,“也难为他了。为国镇守西南,与京师这般山水迢迢,还能有这样一番心意。奴才要谢谢他,也多谢爷了……”
那孩子终究来这世上,不过才两年半;更只是她一个汉姓女所生的、庶出的皇子啊,非嫡非长,却能叫远在云南的官员这样千里迢迢地递请安折子……其原因只能有一个,便是皇上在大臣面前流露过伤感。
君臣如此,身为一个母亲,她的心下,还有何不满足的?
皇帝也深深垂首,半晌说不出话来。却是从那一叠奏折的最下头抽出一份来,递给婉兮看。
婉兮默默接过来,小心地不敢去看皇上的眼睛。只竭力叫自己的唇角维持这向上勾起的角度,不想让皇上看见她的伤感来。
婉兮泪眼朦胧,却见这份奏折不同于前头那些请安折子。这一份,是奏事折。
婉兮不敢多做犹豫,急忙翻开了,使劲儿睁圆了眼睛去看。
就怕眼睫若垂下,那眼中已然饱含了的水意,便会凝成了珠泪,滚滚而下。
婉兮但见那奏事折上写:“营造司送十四阿哥金棺,沿途搭盖棚座,并给发抬夫饭食等项,领过银二千四十七两。”
婉兮这便心倏然落下,忍不住一声哽咽,已是明白了过来——原来方才那一场热烈的送行,却是送别自己的小十四了。
她在梦里看见大红织锦的轿子,便以为是喜事;是她忘了,按着旗俗,反倒是送葬才是用红的——这便是满汉之分。小十四是大清的皇子,那金棺之外的罩袱,自然也该按着旗俗,用大红的织锦才是。
也怨不得梦境里,那条街道那样的安静啊。没有旁人观望,也没有那些笑声掌声,反倒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肃穆和哀婉。
婉兮指尖儿轻轻滑过奏折上的字迹,眼中终是一串泪珠滚落了下来,打湿了那奏折所用的纸张去。
按着规制,皇子奉移,金棺八十人杠,俱用杉木,沿途三十班……从这奏折所奏报银两数目,婉兮看得明白,奉移小十四的规制便丝毫不亚于孝贤皇后所出的七阿哥永琮去。
婉兮含泪摇头,“其实爷,当真不必如此……终究悼敏阿哥是嫡出之子,又曾被皇上明示过曾有立储之意;而小十四只是庶子,身份比不上的……”
皇帝也是红了眼圈儿,攥紧了婉兮的手,“……若不是爷不想叫外人知道爷曾经对小十四的心意去,爷只会给更高的规制;此时便只是与永琮持平,爷心下也是舍不得。”
皇帝说着,伸手覆在了婉兮肚子上,“九儿啊,爷不愿意叫他们知道爷对小十四曾经的希望,不是因为小十四的身份比不上谁去;而是要为你肚子里、咱们即将出生的这个孩儿着想。”
“仅仅还只剩下三个月左右,咱们这个孩子又要落地儿了,爷便不能在这个时候儿,叫任何人、任何事再影响到这个孩子去。咱们决不能再叫这个孩子,也遇上小十四的风险去……爷便不能叫他们窥知爷的心意,才能叫咱们这个孩子稳稳当当的。”
婉兮用力点头,极力忍住泪水。
却冷不丁倏然抬眸,有些不敢置信地望住皇帝。
皇帝红着眼圈儿,却也缓缓地笑了,“……正是。傻丫头,咱们这个即将落地儿的孩子啊,依旧是个阿哥,是咱们第二个儿子。”
“小十四走了,小十五却来了。他便是承继了爷对小十四的心愿,来得正是时候儿。小十四没能得到的,爷必定都给了他去;甚至,爷只会加倍地、给他更好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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