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一切太监的奖惩,皆归宫殿监辖制。刘柱儿这一说要知会宫殿监去,周德禄自知婉兮这已然不是在说笑,这便不得不退后了一步,再度给舒妃跪倒。
“奴才自知有罪,还求两位主子宽宥。”
舒妃啐了一声儿,这便要抬步继续往翊坤门里走,婉兮想了想,还是轻轻按住了舒妃的手。
“今儿倒不必难为他们去了。不然,他便是逃过了咱们这一顿打,回头怕是也要吃主子娘娘的板子,那咱们这会子饶了他去的心意,反倒都白费了。”
婉兮想了想,“不如今儿,还是我自己一个人去吧。总归她传召的人是我。”
舒妃侧眸望住婉兮,“你确定,你自己一个人没事儿?”
婉兮轻叹一声,“又还能怎么样呢?她将我叫到她宫里来,无非是想避开旁人,痛骂我一顿罢了。我又不会掉一块肉去。总归好听的话,我就听着;不好听的,我自也不往心里去就是。”
舒妃又犹豫了下儿,还是扭头叱那周德禄,“听见了么,今儿都是你令贵妃主子给你颜面。免了我这一顿打,又替你免了你本主儿的一顿打,她便宁肯自己一个人儿进去见你们家主子!你若但凡还有半点良心的,有点眼色,好好儿伺候着你令贵妃主子。”
“待得你令贵妃主子进了殿去,你也在外面听着点儿,但凡有什么不好的,赶紧设法来报给我才是!”
那周德禄也是愣了愣,不管是真心的还是虚应的,总归赶紧伏地答应,“舒妃主子放心,奴才知道了。”
舒妃叹口气,“我告诉你,别当我跟你说着玩儿呢。你令贵妃主子刚生育完十五阿哥,这身子骨儿刚满月,还没恢复好呢。若是在这儿气坏了,或者是受了什么罪去,我便是拿你们主子不好如何,但是我拿捏你一个太监,还没什么难的!”
周德禄抬眸快速地瞟了婉兮一眼,这才连忙道,“若是令贵妃主子有事,奴才也承担不起。这个道理,奴才自是明白的。”
婉兮瞧舒妃三言两语就将一个方才还狐假虎威的总管太监给嚇唬成这样儿,也是忍不住微笑,伸手捏了捏舒妃的手,“你放心吧。你的提醒啊,我都记下了。”
婉兮说着也是嘱咐舒妃,“你早些回去,还能去瞧瞧永瑆。他们兄弟两个今儿晚上这一顿闹腾,回到阿哥所去,还得跟永璂一个屋檐下。我倒是担心他们回去还会有些不痛快,你去瞧瞧,也好叫我能放下心。”
舒妃这才点了头,“可不是嘛,我还真得去亲自看一眼去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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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舒妃的暖轿离去,婉兮这才朝周德禄点点头,“还有劳周总管带路。”
周德禄这才告罪站起,引着婉兮走进翊坤宫。
婉兮步子轻盈而稳定,目光缓缓从左右配殿的窗口滑过。
这翊坤宫中,如今还有林贵人、伊贵人、和贵人三位贵人随同居住;又因为和贵人的生活起居一应都是要与旁人隔开的,故此这偌大的翊坤宫啊,看起来也是有些紧巴的。
明明是堂堂皇后中宫,却如此紧巴,这样的情形也自难免叫人的心眼儿也跟着抽抽儿了,缩成针鼻儿那么大去了吧?
走进后殿,婉兮向那拉氏行礼。还没等起身站稳,便冷不防迎面一个巴掌甩了过来!
婉兮虽生得娉婷柔弱,看着没有那拉氏这样的满洲格格健壮,可是婉兮心下早有提防,故此那巴掌还没触及面门,婉兮便一把掐住了那手腕!
“主子娘娘要打我?”婉兮抬眸,泠泠迎上那拉氏那一双蕴满恨意的眼。
那拉氏狠狠甩手,“就是要打你!大胆奴才,今儿竟敢算计到了我永璂的头上来,我便与你不共戴天!”
婉兮冷笑,“不共戴天?原来主子娘娘也尝到了,自己的孩子被人算计时的那种痛恨了?”
“知道了就好,主子娘娘以后若知收手,不叫旁人再尝到这种痛,那倒是后宫的福气,是我大清的福气!”
那拉氏眯眼盯住婉兮,“你……想说什么?”
婉兮轻轻摇头,“难道直到这一刻,主子娘娘还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么?不知道我去年那个孩子是怎么掉的,更不知道今年我的小鹿儿,是怎么没的?”
那拉氏微微一震,虽还是想甩开婉兮的钳制,可是劲道却没有之前那么大了,便是动作都已经不再那么坚决。
“你去年掉的孩子?还有永璐?哈,真是可笑,你这两个孩子没的时候儿,我全都不在京里。你怨天怨地,还能怨到我身上来?我看你就是借题发挥,故意想要找我的碴儿!”
婉兮盯着那拉氏,这一刻心下反倒是平静的。
她想起从小见过的五妞的那位嫂子,那个人啊就是田庄里出了名的泼妇。无论家里家外,论吵架都是一把好手,甚或就算理亏,甚至于被人拿住七寸了,她还是能梗着脖子、蹦着高高儿地喊,“不是我就不是我,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就是说破大天,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到后来,那些原本有理的,反倒拿她没办法了,最后也只能只认倒霉,能拉倒就拉倒了。结果回头还被她继续跳着高高儿、指着脊梁骨骂,说人家理亏找事儿,自己没趣儿。便连五妞这样的,还是她自家小姑子呢,也差点被她给气到只想上吊抹脖子的。
从小额娘就告诉婉兮,这样的性子啊,说得好听了那叫泼辣、不吃亏儿;说得直白些,那就叫胡搅蛮缠、撒泼。跟这样儿的人,已经没有必要再讲理。因为她根本就不承认这世上客观奉行的那个“理”,她信奉的只有她自己心里的那杆秤。只要有人触碰了她的利益,不符合她的“理”了,她就认为都是旁人亏欠了她。
此时此刻,婉兮知道自己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人,还有何必要生气呢?她这会子刚满月,若是气坏了身子,或者回了奶去,那倒是才是正中了眼前人的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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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心下通透,这便面上反倒只是莞尔一笑。
“妾身不得不说,主子娘娘说得可真对。总归‘没在京里’就是最好的挡箭牌,不管谁说什么、猜什么,主子娘娘都可以高举这一块牌子,给严严实实地挡回去。”
那拉氏被婉兮脸上的笑容给刺到,用力扯回手。不过好在,再没力气扬起来去打婉兮。
“令贵妃,我要提醒你,你说的那些事儿,是跟我半点瓜葛都不可能有。你若敢在外人面前说起半个字来,我便治你个‘诬蔑中宫’之罪!”
婉兮缓缓吐一口气,“主子娘娘原来怕我说出去么?主子娘娘难道不应该是希望我说出去,到时候人证俱在,正好治我个‘诬蔑中宫’之罪去?”
那拉氏咬牙切齿,“瞧瞧你个厚脸皮的样儿!当上了贵妃,在后宫里只在我之下,你就当真将自己当成了皇上的‘二妻’,而忘了你自己根本是个什么出身!”
婉兮点点头,“主子娘娘提醒得对,人永远不能忘本,永远不该丢掉自己最初的那颗心。妾身也愿用这样的一句话,来与主子娘娘共勉。”
“收回你那一套!”那拉氏眉眼凛冽,“我是正宫皇后,你不过是个辛者库的汉姓奴才,我哪里有什么要与你共勉!就连你的孩子,也只是庶出,且有一半的汉人的血——你用你的孩子来跟我的永璂比?呵呵,令贵妃,你当真需要到外头风地儿里好好吹醒自己了!”
“今儿你别以为你的小十五能跟皇太后一起过满月,就当真以为皇太后有多喜欢你的小十五。皇太后的秉性,你我都应该清楚!在她老人家心里,你的小十五永远没有办法跟我的永璂比!我的永璂,才是大清唯一的嫡子,是皇上立储的心愿所在!”
“如果你被今儿的情形冲昏了脑袋,那我倒要提醒你,好好回想回想纯惠的两个儿子:永璋如何,永瑢又如何,嗯?皇上压根儿是恨不得早早将他们两个出继,叫他们去当别人的儿子!”
婉兮轻轻垂下眼帘。
是啊,永璋、永瑢,乃至永珹,便是最好的例子。宫里的皇子,但凡并非满蒙联姻所出的,都已经被皇上优先选了出继给旁人了……皇子出继,当真是太罕见了,除了当年雍正爷对弘时的恨,此外旁的皇帝都未曾如此过。
所以至少从旁观的角度看起来,皇上的确是不想叫非满洲纯正血统,或者满蒙联姻所出的皇子继承大统的。
“主子娘娘,我便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心下既然如此自信,且十二阿哥又是此时唯一的嫡子,那便自然没人能跟他争,也争不过。主子娘娘你又何苦如此设防、如此争斗,如此的不肯安生!”
“对于我来说,我知道我是什么出身,我知道在这大清后宫里,我和我的孩子处境又多不容易。我们没资格趾高气扬,我们更不能心存非分之想。所以无论我自己,还是我的孩子,我们都从来不去争抢不属于我们的东西……”
“作为母亲,我只希望护着我的孩子,叫他们平平安安长大;将来或者嫁个好人家儿,或者当个逍遥王爷,这都足够光耀我母家门楣,足够我心满意足的了。”
“我这样的心情,早许多年都已经说与皇后娘娘你了。可是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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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的推心置腹却没能感动那拉氏半点,她听着反倒满含讥诮地冷笑。
“你说得好听!我当年也是被你的花言巧语给蒙骗了!——你说不为你的孩子争取什么?那你今天为什么会跟舒妃联手,坑害我的永璂去!”
婉兮眸光净净,“是我们‘坑害’十二阿哥?难道十二阿哥不爱学高丽话,是我们的主意,十二阿哥是听了我们的话?十二阿哥因为学不会高丽话,迁怒给永璇和永瑆,侮蔑他们的高丽血统,这也是我们教的么?”
“若无前因,何来今果?主子娘娘,请你不要忘了孟子言: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
“什么孟子?!”那拉氏一声怒吼,“那都是你们汉人,说的那些满口的仁义道德,又与我何干?!”
那拉氏又露出这样一副模样儿,婉兮自是闭上了嘴。
对这样一张脸,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婉兮便也只能轻叹一口气,垂下头,似乎是对那拉氏说,却也更像是对自己说,“皇阿哥们在上书房里,必学儒学。那四书五经就都是需要师傅一句一句教会了,再背下来的。若主子娘娘再存这样的满汉之分,那十二阿哥如何能学得好?”
那拉氏面上皮肉陡然一颤,“好大的胆子,你又要算计我的永璂?”
婉兮眸光静静,“主子娘娘,你是该护着你的孩子。可是身为母亲,尤其孩子已经到了这个年岁,又岂是一味护着就可成就的?你总该叫他明白大是大非,总该叫他心下分得清轻重。”
“至于你说我叫永璂学回部的语言,就是坑害了他去。可是其实,主子娘娘你自己与和贵人心结已深,而此时朝廷又如此重视回部,你身为皇后继续如此下去,就不担心再叫回部那些心存二意的伯克们抓住了把柄,在回部再闹出一场风波来么?”
“若主子娘娘肯将心放平,好好想想十二阿哥学习回部语言的好处。那从今以后,即便主子娘娘你自己跟和贵人还是不睦,却也可以因为十二阿哥用心习学回部语言,而让回部伯克们看到朝廷的诚意,看见皇后娘娘你的诚意去啊。这做法,无论是对主子娘娘你私人,还是对朝廷,又有何坏处?”
“我不妨与主子娘娘你说:我现在就叫九公主在学回部的话,等将来小十五长大,我还会叫他同样习学所有的旗下话去!——便如皇上,所有的旗下话,不论蒙古话、鄂罗斯话,还是西番话、回话,皇上全都会的。这才是天子之学,也是我大清皇子该有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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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拉氏细眼眯起,“令贵妃,你果然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当我会信你?你当我事到如今,还会再被你蒙蔽了去?”
“我告诉你,我可以不为了自己争,可是我也必定要替永璂守着他身为嫡子该得的一切去。我不准旁人动我永璂的分毫,我尤其不准你的儿子想要分走永璂的半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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