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八年的大年初一,正好儿是小十六大满月,婉兮也出了月子的第一天。
皇帝亲御乾清宫,赐宗室王公等宴。
内廷主位、宗室福晋们,便也齐集坤宁宫赐宴。
因这还是婉兮与小十六第一次正式出门儿见人,一时间整个坤宁宫中的女眷们都将婉兮母子当成了焦点,这便都围拢在婉兮母子身边儿,说的话题也不离开婉兮和小十六母子二人。
这都是天伦之乐,皇太后看着倒也欢喜。唯有那拉氏的心下越发的不是了滋味儿。
尤其这是坤宁宫家宴,她这个皇后是要亲自上大灶煮福肉祭祖的,堂堂正宫便得自己在灶台边忙碌,却眼睁睁看着一般妯娌、侄媳妇等在那边坐在大炕上笑语连天。
倒像是叫她这个正宫皇后来伺候一大家子,她自己成了奴才,而那一大帮人都成了主子,什么都不用忙,只需打扮得妖妖娆娆,莺莺燕燕地说话儿就够了似的!
几个司祭、司胙的内管领下的福晋伺候在那拉氏身边儿,帮那拉氏烧锅、煮水、炖肉、灌血肠,手不敢闲,却也个个儿都发觉皇后主子不高兴了,这便个个儿心下更是小心翼翼。
偏这会子十二阿哥永璂还不在坤宁宫里。
从去年正月初一起,满了十周岁的十一阿哥永瑆、十二阿哥永璂;以及成婚了的皇长孙绵德、皇次孙,都已入乾清宫家宴。
故此这会子整个坤宁宫里,可就小十五、小十六两个皇子了。任谁喜欢还是不喜欢的,此时再没有旁的孩子,也都只能围拢在这两个孩子周围了。
终于炖好了福肉,那拉氏亲自陪皇太后,将福肉供奉在祖宗板儿上。一转身,便从方才那独在灶膛旁忙碌的厨娘,又回复为高贵的正宫皇后。
婉兮带领众人,起身再度正式给皇后行礼。
众人归座,那拉氏与婉兮的座位,一左一右分别挨在皇太后坐席边儿。
身为儿媳妇,那拉氏不能入座,只得站在地下给皇太后斟酒布菜;那拉氏同样自己也已经是婆婆,故此她那桌边儿上,永璜、永珹、永璂、永瑢、永璇几位皇子的福晋,也都站立着伺候在旁。
这样大的阵仗,自是叫那拉氏面上面上颇为受用。
况且着后宫里,是这天下最为嫡庶有别的地方儿,只要有她这个皇后在,便唯有她才是皇子们的母亲。所有的皇子福晋都只能在她席边伺候,而不能到皇子生母跟前儿去;便连令贵妃的皇子长大娶了媳妇儿,那媳妇们也同样只能在她席边立规矩,而不能到令贵妃那边儿去……想到这儿,那拉氏的心便更觉畅快了。
她便立在皇太后身边儿笑着,爽朗地道,“老四、老五、老八的媳妇儿倒也罢了,终究自己还没当婆婆呢,该立的规矩也就立着罢了;倒是老大媳妇儿,你就不必了。你自己如今也已是当了婆婆的人,难不成叫绵德的媳妇儿也守在你的空桌子旁,等着伺候你,自己倒不敢坐下了不成?”
那拉氏指的终究是如今皇子皇孙里唯一的亲王福晋,也是身兼皇长孙媳妇、皇上唯一的嫡外孙女这特殊身份的阿日善。
谁不知道阿日善的身份呢,这便也都齐声附和。
伊拉里氏因为有了这么个儿媳妇,心下自也是再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便也水顺推舟,就行礼谢恩了。
那拉氏又对永瑢的福晋道,“还有老六的媳妇儿,也不必在我跟前立规矩了。如今老六终究已是出继慎郡王,封了贝勒,那老六媳妇儿你便应该去伺候慎郡王府的几位老福晋就是了。”
永瑢福晋是九爷兄长傅谦的女儿,虽说也有些尴尬,不过好歹是名门闺秀,这便行礼而退。
那拉氏这才又不慌不忙瞟了愉妃一眼,“其实……老五媳妇儿,按着我自己的想法儿呢,你倒是也不必在我席边伺候了。终归我又还没坐下,你站着也是干站着;况且你还有母妃在列。你母妃就老五一个儿子,便也就你一个儿媳妇儿,你不到她席边伺候,她便也没人儿伺候了,我瞧着倒也怪不落忍的。”
愉妃闻言尴尬不已,鄂凝也不敢抬头,只得垂下了头去。
倒是愉妃极快地平静下来,轻笑一声道,“虽说永琪是我生的,可所有的皇子都一体是皇家子孙。鄂凝服侍主子娘娘,也是理所应当的。”
“况且就算鄂凝不在我席边伺候,我这儿又不缺人手,好歹自己位下还有这么多官女子和妇差呢,也不差什么去。”
那拉氏轻哂一笑,心下已是足够舒坦了去,这才不慌不忙转头去望婉兮。
“这会子瞧着,还是令贵妃有福气。虽说两个皇子还都没长大成人,可是今日却能怀抱着一起乐呵,倒是尽享天伦。”
婉兮静静听着,欠了欠身。
这句话只是起兴,那拉氏的重点自是在后头呢。
果然那拉氏扬声一笑,“不过今儿瞧着这些儿媳妇、孙媳妇们啊,我倒忍不住有些替令贵妃着急。想小十五、小十六将来能成婚的时候儿啊,还得十二三年去,就更别提将来还有孙儿娶妻的年岁了……哎哟,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得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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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拉氏这话落地儿,但凡听见的,脸上都忍不住微微变色。
那拉氏这是想说谁等不到了?是令贵妃,还是小十五、小十六这两位皇子?
说来也巧,钦天监也刚给了小十五种痘的吉时,就在二月。联想到了一块儿去,这便越发叫婉兮锥心地疼。
婉兮便是忍不住扬眸一笑,“主子娘娘多虑了,主子娘娘多福多寿,是一定能等到这一天的!”
那拉氏听懂了婉兮的暗讽,不以为忤,反倒扬声大笑,“令贵妃说的没错儿,我自然等得到!”
婉兮便也淡淡笑着迎住那拉氏的目光,“妾身不敬,好歹还比主子娘娘年轻八、九岁去。若以天寿,主子娘娘能等得到,那妾身理应也等得到。”
“不过话又说回来,想要擎着儿孙的小心,又何必非要等到他们娶妻的一天?便是孩儿们现在还小,可是该有的孝心,他们又何尝有半点儿短了?”
婉兮说罢笑着亲自抱着小十六起身,也朝语琴递了个眼神过去,语琴也攥着小十五的手,两位母亲、两个孩儿一同向那拉氏行礼,“小十五和小十六,给皇母拜年了~祝皇母福延千岁,长命不竭。”
那拉氏冷笑着盯住婉兮、语琴和两个孩子,不由得冷笑,“好啊,小十五和小十六的礼,我今儿受了。我自等着他们将来大婚之日,还要带着各自的福晋,到我眼前儿来行大礼叩首呢。”
那拉氏说着走到婉兮面前,看似亲手扶起婉兮,实则却是冷笑着压低了声音,“令贵妃你放心,身为皇子嫡母,我一定会好好儿教养两个皇子。我会比你,更上心的。”
婉兮霍地仰头,“皇上已经下旨,小十五交给庆妃抚养。而小十六刚满月,还不劳主子娘娘费心!”
那拉氏将婉兮的手肘捏紧了些,“抚养是抚养,教养却是另外一回事。你们便是当生母和养母的,却也终究都不是嫡母!宫里的规矩森严,两个孩子等上学了,自然都要每日到晚先到我宫里来请安……那他们两个的功课,自然由我过问。”
婉兮的心咚咚地跳得激烈了起来。
宫中规矩如此,她无从反驳。可是今儿从那拉氏这话里,便已经不难想象到将来两个孩儿要受的磋磨去!
这般大年初一的喜庆里,婉兮的心下却陡然生起一股冰寒来。她缓缓抽回手肘,挣脱那拉氏的掌握,这便起身站直,目光与那拉氏齐平。
“主子娘娘方才不是说谁会等不到将来?妾身是不敢说将来自己究竟还能走多远……可是妾身却敢说:主子娘娘,妾身一定先为主子娘娘送行!”
“你!”那拉氏心下也是陡然一晃。这多年来,这是令贵妃对她说过的最狠的一句话!
可是婉兮却依旧站得笔直,盈盈而视,毫不闪躲。
倒是皇太后在那边看着不对劲儿,扬声道,“皇后、贵妃,你们这又是说什么呢?我老了,耳背,你们倒是高声大嗓些儿,叫我也听听。若有好玩儿的,倒叫我也跟着一起乐乐。”
婉兮扬眸一笑,反而故意在那拉氏面前又是蹲礼,大声道,“妾身还请主子娘娘先行……”
那拉氏恼得攥起拳头,“你,好大的胆子!”
婉兮却笑,偏首含笑望向皇太后的方向,“皇太后问话儿呢,难道主子娘娘不想回话儿么?可是皇太后也说了,隔着远,皇太后老人家听不清,那咱们难道不该走到皇太后近前去?”
“宫里尊卑有度,那自然是主子娘娘先行。妾身说错了什么,惹得主子娘娘不快了?”
婉兮再度蹲身为礼,再度嗓音清脆道:“主子娘娘请‘先行’,妾身‘恭送’主子娘娘!”
那拉氏恼怒更炽,伸手点指婉兮,“令贵妃,你,大逆不道!”
倒是皇太后那边儿都听不下去了,蹙眉挑眸盯住那拉氏,“皇后,你这是怎么了?你是皇后,乃为六宫之首,令贵妃请你先行,怎么倒被你说成了‘大逆不道’?”
“难不成,你今儿转了性,倒是想叫令贵妃先行,你堂堂宫中反倒愿意跟在令贵妃之后去了么?”
众人也忍不住都议论起来。
“皇后娘娘这是……疯了不成?”三丹也忍不住与愉妃道。
愉妃终于跟着出了一口恶气,这便也抿嘴而笑,“我瞧她就是要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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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后来,还是皇太后令福海到乾清宫去,将永璂给请了回来,叫永璂奉着他母亲先回宫歇着而告终。
皇帝知道有事儿,稍后便也跟了过来。
皇太后自不便亲自与儿子说儿媳妇的不是,却也不便叫自己宫里的女子、太监们说,这便抬眼看了看,还是叫了绵德福晋阿日善来说这事儿。
阿日善的身份自是特殊,如今绵德为长房长孙,可是上头终究还有个嫡子永璂呢,故此阿日善得了这个机会,自也没提那拉氏说什么好话去,便是将方才那拉氏那种乖张的样子都描述了出来。
皇帝蹙眉,“她这是怎么了?”
说着转眸望向坤宁宫那两口大灶去,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之前忙着灶火,这便被烟气给熏着了?”
见皇帝瞧过来,之前陪着那拉氏一起忙碌的那几位司胙、司祭的内管领福晋和妇差们,都赶紧跪倒回话儿,“……皇后主子之前一直亲力亲为,怕是疲乏了。”
皇帝这便点头,“哦,看来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皇帝说着走到皇太后身边儿,轻轻拍着皇太后的脊背,帮皇太后顺气儿,“皇额娘息怒,皇后终究也四十五岁的人了,今儿是忙碌得紧了,累着了。”
皇太后便也是叹口气,“我何尝不能体谅她去?可是今儿好歹大年初一的,令贵妃和小十六又刚出了月子,皇后就指着令贵妃那么大吼大叫的,便叫我看着也不得劲儿。”
皇太后还是拍了拍皇帝的手,轻声道,“说到根本,我觉着皇后还是吃了令贵妃的醋,伤心你又给了令贵妃一个皇子。而她啊,四十五了,眼见着就快撤掉绿头牌的年岁了,可身边儿只有一个永璂。她这是心下不好受了。”
“皇帝,你好歹也对她再体谅、温柔些儿。你叫她好好儿的一个皇后,独守了这些年的空房,你当我真不知道是怎的?”
皇帝垂首,淡淡笑笑,“好,好。皇额娘放心,儿子自会竭力对她好些儿。只要她也肯安安静静,别再在儿子面前也这么大嚷大叫的,儿子倒也不至于容不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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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回到座位,今儿虽狠狠教训了那拉氏一回,可是她却乐呵不起来。
语琴瞧着不对劲儿,这便低声问,“她之前又与你说了什么?”
婉兮一向顾全大局,今儿若不是那拉氏口出恶言,伤及两个孩子,婉兮自也不至于叫那拉氏如此下不来台。
婉兮垂首,紧紧攥住袖口,“……她说,便你我是生母和养母,可是皇子的教养,终究还是她这个嫡母能做得。她说,等将来两个孩子进了学,她会亲自过问他们两人的功课!”
“她敢!”语琴自也恼了,“她怎么磋磨永瑆的,咱们都是看在眼里。不过好歹永瑆更多是跟永璂小哥俩儿之间的不和睦,她这回这么早就放话出来要磋磨咱们小十五和小十六去?那我便第一个容不得她去!”
回想起方才那拉氏的威胁,婉兮这会子还是气得心头直晃。
“我早说过,后宫争斗若不能避免,便与我怎么着都行,就是不准动我的孩子!我与她之间当年的那一笔旧账还没算完呢,她今儿大年初一的、我刚出月子就这样儿给我当头一棒……”
语琴也连忙攥住婉兮的手,“她自是故意的,就是不想叫你高兴。你千万别中了她的埋伏,这会子若气急了,奶水就该都回去了……那倒是委屈咱们小十六了。”
婉兮也是大口吸气,竭力平稳下来。
“道理我自是都明白,只是着实忍不下这口气去。”
语琴笃定道,“小十五你便放心交给我,我便是拼了自己这条命,也绝不叫她得逞。九儿你只管顾紧了小十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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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厢,皇帝自是也听皇太后絮絮叨叨地将之前的情形说了个大概。
皇帝长眸微眯,抬眼望着依旧立在那拉氏席边,空空站着的几位皇子福晋。
皇帝便点点头,“你们皇后额娘身子不适,叫小十二陪她回宫去歇着就是了,倒无大碍。这会子你们皇后额娘不在席,可是你们贵妃额娘还在呢。”
皇帝的目光朝婉兮轻柔地飘落过来。
“皇后不在,理应贵妃主持。只是今儿你们贵妃额娘刚刚出了月子,身子也还是虚弱,不能劳累。朕便将你们贵妃额娘交给你们几个。叫她坐着,你们听她的调遣,替她跑腿儿,将今儿的席面儿都顾好了吧。”
几位福晋都是名门闺秀,在家里也都是当家的,这便都乐得伸手管一回坤宁宫的家宴,这便互相看一眼,便都急忙弃了那拉氏的残席,来到婉兮席前行半蹲礼。
“媳妇们给贵妃额娘请安……”
皇帝这么远远的目光飘来飘去,又做出这样的安排来,叫婉兮之前还气得砰砰跳的一颗心,倒一时生不起气来了。
婉兮只得抬眸朝皇帝那边儿望去……虽说都老夫老妻这些年,这一四目相对之间,婉兮还是忍不住心头小鹿乱撞,两颊已是热了起来。
皇帝满意而笑,也知道婉兮当着众人不好意思,这便收回目光来,又小心哄了皇太后几句。
皇太后倒也气顺了,哼了一声道,“你乾清宫那边儿还没散了席,你便不必担心这边儿了,快回去吧。别让宗亲大臣们久等了,也免得人家笑话你后宫里头不安宁。”
皇帝垂首想了想,“既然皇后不在,贵妃又不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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