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里何尝有任何一堵墙是不透风的?她们自是都知道了皇上压根儿就没去看过她。
“……皇上这两天国务繁忙!便是皇上暂且没来看我,那也是皇上一时分身乏术。身为皇上的后宫,自应体谅皇上,又如何能因为自己的一点小事,便妨碍了皇上去?我啊,自是明白皇上的处境,我才不急,就等着皇上从宫里回来,自然回来看我。”
忻妃的话,叫那拉氏和众人都不由得目光到她肚子上去打了个转儿,倒叫她们各自心下都有些黯然。
也是,忻妃有这样的底气,也不为过。终究怀着皇嗣呢,终究今年她是后宫里唯一遇喜的主位。皇上会顾着皇嗣,便迟早都得回来看她。
婉兮倒是独独神色淡然。
“不过说起来,皇上对皇太后的孝心,倒是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婉兮静静抬眸,望住忻妃,甚至还缓缓地勾起了笑意,“皇上是二十二日回京的,前儿二十三日便早早去给皇太后问安;今儿是二十五,中间只隔了一天,皇上便又早起先去给皇太后问安,然后才回宫去的。”
婉兮说得宛若水上轻烟,可是那拉氏却也是听出滋味儿来了,不由得“嘿”地一声笑。
“可不是嘛!谁说皇上忙于国务,便连去看望谁,都分身乏术了?皇上这不是三天里两次去看望了皇太后么?”
那拉氏奚落地笑,目光牢牢盯住忻妃,享受地看忻妃面上的一红一白。
“况且畅春园还远,你却就在咱们圆明园里,近多了。这便不是皇上分身乏术,只是人跟人终究不一样儿,在皇上心里总分个轻重去。”
忻妃恨恨道,“我便是怎么,也不能跟皇太后比去!”
那拉氏又是咯地一笑,“谁叫你跟皇太后比了?便是你自己想,我还没想要给你这个脸!我啊,不过是拿你肚子里的孩子,跟皇太后稍微做一个对比罢了。”
“对于皇上来说,母亲和子嗣,大体可同样放在戥子上做个比较;而你,可没这个资格。”
那拉氏说着,满意地拨了拨自己襟口上的压襟。
她是皇后,便是压襟,用得也比旁人要“啰嗦”些。不似婉兮在安澜园里用的那“安澜”的素银、轻巧,也不是仅仅挂念珠儿,她是“一挂九”,在那压襟上是挂了一串儿九件小物事:举凡耳勺、老鸦针、剔牙针、甚至刮舌苔的小刀儿,全都一并悬着。
此时已将冬季,内廷主位们的首饰已经从玉都换成了赤金,故此她那压襟儿是一九件的金货,一水儿的金碧辉煌,夺人眼目。那九件的数目、以及那一片明晃晃的颜色,都摆足了身为正宫的架子去。
随着她指尖的拨弄,那一串金货更是彼此清脆撞击,更是花火闪耀了去。
听着,便如一种尊贵的嘲弄。
“忻妃你瞧啊,原来不光你,便是你的孩子,在皇上眼里也当真不值什么。”那拉氏得意地耸肩冷笑,“终究这会子皇上也不缺皇子。皇上都能接连将老六、老四都给出继了,你瞧着皇上缺皇子么?故此啊,即便你生下的是皇子,可在皇上眼里,却也不值什么。”
“说不定,将来皇上会将你的儿子,也给出继了呢!”
忻妃终究也是当母亲的,被人说到孩子,总是最不能忍受的痛。
她霍地仰头,狠狠望住那拉氏,“皇后口下留德!今日说成这样儿,皇后倒请小心,来日自己的孩子也有这样一天!”
众人不欢而散,那拉氏与忻妃之间,已经是正式的尽数撕破了脸去。诅咒都到了各自的孩子身上,这便再也没有回头转圜的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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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后宫如何闹腾,皇帝回宫都是办正事去了。
皇帝先是乾清门听政,接下来再为祭祀太庙而斋戒三天;更要紧的是,皇帝于此际,正式颁布了《御制准噶尔全部纪略》,将准噶尔古往今来的家谱,一一廓清,正式为朝廷平定准噶尔画上了圆满的结点去。
十月初一日,皇帝正式赴太庙行礼,颁布乾隆二十九年的时宪书(就是官方颁布的皇历,预发新一年的)。
便也在这一日,皇帝为诸位得力的股肱之臣,加了恩衔。
其中东阁大学士梁诗正,加太子太傅;
兆惠、阿里衮、阿桂、高晋等,加太子太保;
吏部尚书陈宏谋,也加太子太保。
当婉兮得到这些消息,却独独为陈宏谋而欢喜。
这日婉兮特地请了永璇的福晋庆藻来说话儿。
庆藻何等聪颖,今儿婉兮请她进园子来说话儿,她便也都懂了。
她便自含笑,轻声道,“令阿娘尽管放心就是。陈大人并未受安宁一案的牵连。”
当年安宁之罪大白于天下,都是尹继善与陈宏谋之功。尹继善因早与安宁有嫌隙,故此幕府上下都劝尹继善不便直接出面搜罗安宁的罪证;况且尹继善彼时不能不顾虑到八阿哥永璇和自己的女儿。
陈宏谋与尹继善多年在江南共事,尹继善为两江总督,陈宏谋则为江苏巡抚。两人公事上是上下级,私交也是莫逆,陈宏谋这便挡住了尹继善,自己出面参奏,将安宁那个管关的家人李忠的大罪尽数揭开。
只是安宁的多年大罪,竟然直到他死后才揭开,皇帝也不由得迁怒江南当地官员,认为如江苏巡抚陈宏谋,原本应该早早参奏。故此皇帝也曾治罪陈宏谋,将陈宏谋交给部议,降级论处;且免去江苏巡抚的官职,调到湖南去为巡抚。
彼时婉兮听说,心下也十分不落忍。虽说皇上只是叱责了陈宏谋,虽免去江苏巡抚,却还是调任了湖南巡抚,还是平级调动;可终究若以钱粮经济而论,湖南其时自比不上江苏的要紧去。
婉兮轻叹一声儿,“我也不瞒你,那会子我当真担心,怕陈宏谋这个人就此埋没了。我也没想到,从去年九月,到今日,不过一年,陈宏谋不但没在湖南沉寂下去,反倒被皇上召回京中,入朝为官。先是授予吏部尚书的要职,这会子又加了太子太保的恩衔去了……”
庆藻也笑,“所以啊,皇阿玛那是表面儿上看似申饬了陈叔叔去,可心底里还是给陈叔叔记了一大功去!”
婉兮欣慰地点头,“我这边儿呢,倒不便送些贺礼给陈宏谋去。庆藻,我便托你,以你与陈宏谋的私谊,这便送一份贺礼过去,聊表我的心意。”
庆藻含笑点头,“令阿娘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
庆藻说着也是淘气一笑,“我阿玛和陈叔叔已是安宁的死敌,想来陈叔叔这个喜讯,忻妃娘娘必定是最不愿听见的。”
婉兮便笑了,抿着嘴不说话。
玉蕤便含笑冲庆藻竖了大拇指,“你说的真是有理!皇上也太不怜香惜玉了呀,这会子咱们忻妃娘娘好歹还怀着皇嗣呢,皇上也不担心忻妃娘娘听见‘害了’自己姐夫的死敌一年之间又是晋升,又是加恩衔的,还不得气得动了胎气去?”
庆藻大笑拊掌,“瑞姨娘正说中了我的下怀去呢!哎哟,我都替忻妃娘娘,忍不住掬一把辛酸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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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三日,皇帝还不忙着回圆明园,而是到雍和宫去行礼。
便在这一天,所有人都毫无防备之下,胡世杰亲自到各宫传旨,说皇上下旨,赐封皇太后宫里学规矩的女子富察氏为常在,号为“福常在”。
忻妃有喜,皇上回京之后没有恩恤优渥不说,趁着不在园子里的当儿,竟然又封了新人!
消息传开,忻妃心上的伤口便又被狠狠地撒了一把盐下去。
若说皇上将她姐夫的死敌陈宏谋加恩衔的事,她还能暂且忍下一口气来;那皇上这么“偷偷摸摸”赐封了新人,就让她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去了!
今年她是宫里唯一遇喜的主位啊,今年皇上在后宫里本应该最宠她才是!
怎么还可以忽然赐封新人,抢了她的风头去?
更何况,竟然要这么“偷偷摸摸”的,这算什么!
十月初四日,赐封福常在的事儿已经成了定局,皇帝这才不慌不忙从紫禁城回到了圆明园来。
忻妃按捺不住,这便按着肚子,非得到宫门口去亲自迎接皇帝不可。
皇上不是一直“没工夫”来看她么?那她就自己去见皇上,自己出现在皇上面前,叫皇上想看不见她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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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拉氏率领后宫,也都在宫门外恭迎圣驾。
不必刻意去看,忻妃那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都已经清晰落入了每个人的眼底去了。
婉兮与语琴目光轻轻一撞,便也都轻轻勾起唇角来。
真是的,本该是今年后宫第一得意之人啊,怎会落得如此地步去?
语琴轻声道,“皇上赐封的竟然是皇太后位下的学规矩女子……这会子回想起来,我倒是忽然觉着,你那日在长春仙馆说的那句话,格外有些深意了呢?”
“你当日说,皇上刚回京来,却三天里两次去给皇太后问安——这会子叫我想来啊,难道皇上就去看皇太后位下的小姑娘了?九儿,你快与我说说,莫非你彼时竟有预感?”
婉兮神色平静如水。
“没有,我哪儿有那般先见之明?要不,我都能当萨满婆婆,可以自己请神啦……”婉兮抬眸,静静望一眼十月里干冽却碧透的晴空,“我啊,只是这些年与皇上相伴,大约摸地能觉察皇上一些异常之处。便如皇上刚回京,便这么三天去了皇太后宫里两次——便是皇上孝顺,从前三天一小安,五天一大安的,却也没有忽然三天去两次这么勤的。”
“我便忖着啊,或许皇上是要与皇太后商量什么事儿呢;又或者,即将发生些什么与皇太后宫里有关的事儿了。”
婉兮说着,微微回眸,瞟向忻妃那边厢一眼。
“我却也没想到,皇上其实是赐封了个皇太后宫里的新人来,给她添堵了去。”
语琴恍然大悟,便也笑了,“更妙的是,这个富察氏,我记着你与我说过,是咱们皇后娘娘亲自挑选了,送进皇太后宫里去的呢。”
婉兮便也悄然笑开。
“可不是?就凭忻妃这几天与皇后吵成这般乌眼儿鸡似的模样儿,皇上忽然赐封了这个福常在,忻妃必定觉着皇上是在给皇后加持,是站在皇后一边儿去了。”
语琴都不由得咂嘴,“啧啧,我若是她,这会子怕都要气得晕倒了。哎对呀,她那天那么容易就倒了,今儿怎么反倒站得这么直?”
说着话儿,远处明黄伞盖按序而近。
婉兮与语琴便也收了声,一并立在那拉氏身后,按次行礼。
忻妃有些等不及,又仗着怀着身子不必行大礼,这便鹤立鸡群一般,独独高高站在人群之中,想叫皇上一眼就看见她。
她等着,盼着,压着心底那些翻涌不息的酸楚,两眼直勾勾望向銮驾队伍中那为首之人。
皇帝穿行服,高坐白马之上。
忻妃相信,皇上必定已经看见她了。
她柔婉地微微蹲身,叫自己的姿态既曼妙,又有些委屈。
这般模样儿,皇上便自然会明白了她的心境吧?
銮驾队列终于停了下来,皇帝翻身下马。忻妃的心狂跳了起来——接下来,皇上是不是要冲她走过来了?
皇上他,一定会亲手扶着她,与她闻言软语,或许也说几声歉意。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皇上走到近前,她便柔婉地说,“妾身恭候皇上多时”,或者顺便再梨花带雨一番。
只需皇上的怜爱,那么之前皇后她们给她的羞辱,她便都可漂亮地反击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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