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壮年,那时候壮士之心,志在万里,所以能容人所不能容,能用他人所不能用之人,能做他人所不能做之事。
对敌人残忍,对自己更残忍!
然而,齐恒、祖龙之晚年呢?
那时,英雄迟暮,壮士末路,再遇伊尹、周公般的人物,还能放心吗?
刘进不知道。
但朝政的诡异,与他祖父的那些意味深长的动作与安排,却似乎已经揭晓了一些答案。
只是他不敢去想,也没办法去想。
而且,更重要的是,刘进的思维,偏转到了另外一个事情上面。
他心中的疑问,犹如夏日的萤火虫一样,飞舞于脑海中,萦绕在思维里。
齐恒晚年做了什么?刘进清清楚楚,祖龙晚年又做了什么,刘进同样清清楚楚。
而因此引发的后果,刘进一样明明白白。
于是,这位大汉太孙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努力的咽着口水,想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良久良久,刘进对着司马迁长身一拜,再拜,接着起身道:“叨扰老太史良久,孤委实过意不去,就此辞别,还请老太史保重!”
然后,他就在司马迁的笑容中,转身推开房门,带着侍从们踉踉跄跄的离去。
因他,发现一个被他一直以来忽视的问题。
那就是——当今之后,谁主沉浮?
这个天下,到底谁说了算?!
这是一个残酷的问题,更是一个残忍的问题!
而他知道,自己迟早要面对这个问题!
齐恒晚年,五子争位,赵武灵王被困沙丘,太子章被杀,祖龙晚年,蒙恬、扶苏被赵高李斯冤杀,二世所行勃乱,于是二世而亡之。
当初,祖龙盛年时,有‘祖龙死而地分’之谶语。
而如今,汉家也有‘代汉者当涂高’之语。
他的祖父,当今天子,就曾公开说过: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
虽然,这是当年为了和主张‘尊新王’的古文、今文学派的学者争夺话语权而说的话。
但此言,影响极大。
如今,刘进听完太史令司马迁的话,不可避免的就联想到了这一节。
再将当前朝政怪局与种种不寻常之事联系在一起,刘进想不多想都不可能!
“孤听说,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凡事过犹不及,故有大者不可以盈,当受之以谦……”他喃喃自语:“然而,孤又闻,天授不取,必遭天谴……”
一时间,他内心慌乱至极,已是不知如何取舍。
想要找人商量,可这长安之大,却无人能与他商量,也没有人可以给他提供意见。
“若张子重在就好了……”刘进叹息着。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事情,猛然觉悟,于是对左右道:“走,与孤去求见皇祖父大人!”
因为,他想起了自己名字的由来。
他的名字是他祖父,当今天子所取。
进者巽也,巽者木也,为八卦之一,其像风,故君子以申命行事。
其卦有六象,最后一象正与他现在的情况非常相似——初六,进退,利武人之贞。
进退失据,是因为自己没有主见,所以应当和武士一样,坚定自己的决心,坚强自己的意志,一往无前,无所后悔。
盖风之所吹,是没有定数的。
不坚定决心,必受其咎!
……………………
司马迁站在石渠阁的门口,已经浑浊的眼睛,倒映着刘进远去的背影。
他微微笑了起来,随手打了一个卦。
正是巽卦,卦为六四。
他轻笑起来:“田获三品……为何不是上九之征?!”
良久,这位老太史仰天大笑:“天意如此啊,天意如此啊!”
巽之六四,悔亡,田获三品,有功也。
打猎打到了一个大家伙,今年过年有肉吃了!
巽之上九,巽在床下,穷也,丧其资斧,凶也!
上天入地,无路可逃,穷途暮路,死于刀斧,或亡尽家财、祖德。
自蚕室之刑后,他已心存死志。
若非父祖的使命没有完成,他已自裁谢罪。
如今,《史记》差不多该完成了。
他也准备给自己找一个死法了。
最佳的死法,莫过于让当政者处死他。
如此,他就可以和董狐一样,名留青史,而让那位被万世所唾!
可惜……
可惜……
天意如此啊,天意如此啊!
这让这位太史令,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
当你想当忠臣时,却成为了阶下囚,受到了最耻辱的刑罚,受到了士人一生最痛苦的惩罚。
曾经的忠心,顿时化作滔天愤怒与仇恨。
连文字都带上了恨与不忿。
连本心都开始偏移,连使命都被蒙蔽。
但,在这垂暮之年,当他欲行鬼祟之事的时候,老天爷和他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吾这一生……”看着那卦象,老太史叹道:“年少时不知轻重,壮志激烈,胸怀抱负,至于中年,依然不改此心,不信天命……”
“及至老年方知人力有时穷,天命终究难违!”
杵着拐杖,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老太史,走入石渠阁之中,叫来他的弟子门徒,让他们取来自己花费一生心血所编著的那部史书。
将此书推到这些门徒弟子面前,老太史道:“吾老矣,命不久也,此书,吾一生之心血,尔等各自抄录一部吧……”
“我死之后,待新君即位,既以此书献之,或能换到些功名利禄,此我为尔等所能做的唯一事情了……”
弟子们听着,纷纷哭泣起来。
司马迁看着,摇了摇头,道:“生老病死,物之自然,天地之理也,奚甚可哀!?”
“况我如今,心结已了,使命已成,无所遗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