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浚停下了脚步,一时却没有转身,犹豫再三,方才正过身子,对徐卫一揖道:“有句话,下官本不当讲,只是……”
“我说过,有话直说。”徐卫也站了起来。
“那下官就直言不讳了。”张浚神情严肃。“大王举两路兵马向金国施压,这自然是为公。而朝廷也授予大王便宜处置之权,这本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下官想提醒大王,此一时,彼一时。当初,金人压迫日甚,有亡我之心。川陕远离中枢,交通多有不便,彼时便宜行事无可厚非。但如今,金人已不比往日,大王用这便宜大权时应当慎重。”[]宋阀810
徐卫听完他的话,面不改『色』:“德远兄是认为徐某跋扈?”
“下官不敢。”张浚俯首道。
徐卫淡然笑笑,叹道:“我本以为,这么些年你我同舟共济,于公乃是同僚,于私乃是良友,彼此之间全无间隙,精诚团结。没想到,倒是徐某自作多情了。”
这话却说得有些重了,张浚一时不禁有些后悔,忙解释道:“大王多虑了,下官并无怀疑大王之心,只是,只是……”
“罢了,既然张判有此疑虑,徐某撤回命令就是,一切等待朝廷定夺。”徐卫拉下脸来。
张浚一听,有些急了:“这军令如山,岂能收回?大王息怒,下官实在没有别的意思!”
“哼!张判不必勉强,诚如你言,今日不比往日了,女真人又没打到川陕来,何必多此一举?”徐卫仍旧“不依不饶”。
张浚急得冒出了冷汗,连连拱手道:“大王息怒,息怒,只当下官没有说过!浚与大王相交多年,岂能不知大王忠义之心,可昭日月!实是卑职多事!”
见他如此模样,徐卫这才绕出案桌,来到他身旁,恳切道:“德远兄,自昔年在枢府一见,我一直对兄敬重万分。这些年,你我风雨同舟,合作无间,收复陕西,进军河东,桩桩件件的功劳,都有你一分。在徐某心中,兄非但是益友,更是良师。你我之间,当不分彼此,开诚布公。”
张浚没料到徐卫会有这番话,颇受感动,看着对方道:“大王功盖一代,浚岂止是敬重而已?”
“我明白,如今徐某非但执掌着川陕,还兼管着河东,手里握着二十万西军的兵柄,难免惹人闲语。但我今天把话扔在这儿,徐某非是依恋权位,心中所愿,无非是收复故土,驱逐北夷而已。倘若来日,大军北伐成功,夺回两河燕云,卫必当卸甲归田,也学德远兄,作一肚子学问。而且徐卫深信,这一天,不会遥远!”徐卫正『色』道。
张浚将手一拱:“大王有此雄心,浚愿竭尽全力,共襄盛举!”
当下不再多言,张浚自去行文禀报朝廷,徐卫目送他离开,忽地笑了起来。张浚真真是个忠臣,他到川陕时,还是太上皇赵桓在坐江山,如今,皇帝都换了两拨了,他还牢记着自己的职责。此人倒也是一时俊杰,只可惜笼络不住,这张脸皮,早早晚晚,是要撕破的。
想了一阵,他又回到案前,瞄了几眼地图。此番,他决定动用两路兵马恫吓女真人,虽说也有趁火打劫的想法,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徐六在朝廷里虽然还谈不上失势,但地位已经无法和从前相比了。麟王折彦质为首相,分了他的权,这并非是单单针对徐六,而是针对整个徐家。
徐九近来分析这朝野局势,得出一个结论。“得益”于宋金战争,几大豪门逐渐崛起。这首推当然是徐家,徐六在朝中拜相,他自己又执掌着川陕河东,徐家子弟多在军中担任要职,把持着西军兵权,实力雄厚。
其次,就得说折家。麟王折彦质担任首相,他的折家军兵力虽然无法同西军相比,但在南方诸军中,实力却是一等一的。而且折家的军队,是宗族式的,但凡要害位置,绝对都是姓折的人在坐。地盘是小点,只在江南西路,但从前些日子折彦质想让折家军回归故土来看,麟王也在为日后作打算。
再次,就得推刘家。刘光国宣抚淮南,又得了山东,兵力虽然和徐家折家相去甚远,但人家是皇后的娘家人,得天独厚,将来必定大有发展。
舍此之外,还有韩世忠和岳飞这两位,也算是实力派。两浙的赵鼎也有西军的底子,只不过他护卫江南,几次大仗都没他的份,估计也没多少斤两了。
徐、折、刘三家,控制着宋军绝大部分兵力,不论在朝中还是在地方,势力都是盘根错节,这当然是因为宋金战争的时势所造成,但也不能否认是有心经营的结果。
历史上,宋廷在制住了金军的攻势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收大将兵权,铲除将门势力。当初抗金的几员大将,张俊、韩世忠、岳飞、刘光世这四位先后被削掉兵权,其中岳飞还丢掉了『性』命。
现在,虽然还没有什么苗头和风声,但却不可不防。所以,朝廷里必须有人,否则,手握雄兵,就是怀璧之罪。徐六的地位受到动摇,徐九就必须要有所举动,不能让人家以为徐家是软杮子,想捏就捏。
若放在五六年前,徐卫或许还有所顾忌。但时至今日,西军的兵权他已经牢牢抓在手里,几路大帅除了姚平仲和刘光世以外,全是他自己人,中下级军官很多都是出自他的门下。说句犯忌讳的话,在西军里,皇帝的诏命,绝对没有他一道军令好使。光抓兵权还不行,地方上的行政系统,徐卫这些年也是苦心经营。陕西不用说,地方行政大员几乎都是他一手提拔栽培的,四川之前有些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味道,经过这几年活动,局面已经大为改观。更难得的是,河东光复地区,全部是徐卫亲力亲为,重新组建了军政两套班子。
总而言之一句话,如今川陕河东三地,就是一个绑在徐卫身上的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句更犯忌讳的话,徐卫现在已经拥有跟朝廷叫板的实力。杭州城里那位惧内的小官家,他并不在放眼里,反倒是很忌惮其他几大将门。在他看来,从今往后,这大宋的时局怎么走,就得看几大家族的角力结果。反正他是不信那位小赵官家是什么雄主,能够收拾了这军阀尾大不掉的局面。
话又说回来,虽然拥有跟朝廷叫板的实力,但徐卫现在还真就没有把皇帝拉下来,自己去坐金銮殿的想法,他还没到那火候。他现在的想法就是,尽一切力量,维持目前的局面,不到万不得已,绝不铤而走险。如果将来时局有变,再相机而动。不光他自己这么想,他也希望其他几大将门的首脑们也这么想。千万千万,别有哪一家头脑发热,干出过火的勾当来,那可就就遭殃了。
也不知想了多久,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却发现天『色』已经暗了。此时,他才猛然惊觉,今天是除夕啊!大过年的,我还在衙门里呆着作甚?当下,取了大氅披在身上,匆匆出了办公堂。因为他没走,几个在衙门里值事的官员也不得脱身,又不敢去催促。徐卫挺不好意思,赶紧让他们回家过节去。出了衙门,跨了马,他自己也急匆匆地往家里而去。
寒冬腊月,虽然不见下雪,可这天冷得不轻,徐卫紧了紧领口,朝武威郡王府奔去。一路上,只见得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娃娃们不嫌天黑,仍在大街上互相追逐嬉戏,时不时地放几颗炮仗,大呼小叫地,看得徐卫满面笑容。路上的行人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埋头赶路,年三十了,谁还不着急着回家过年呐?
想到家里的老婆孩子,武威王不由得催促坐骑跑得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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