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杭州,清晨。
次相徐良的官邸一大早就忙活开了,天还没亮,府中管事就召集了所有下人开始布置。迎宾的、管轿马的、安排宴席的、厨房帮工的、前方写礼的、听候吩咐的,桩桩件件都务求详细。正发号司令时,大官人徐翰又特意来嘱咐了一回,今天是大日子,凡是出席的都是朝廷勋贵,千万千万不能大意。
你道今天是什么了不得的节日?对于旁人来说,今天不算甚,但于徐良却是个非常重要且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今天,是他五十岁的寿诞。便是放在寻常人家,逢十寿庆,亲朋好友都要齐聚一堂祝寿,何况是当朝宰相? 安排完毕,下人各司其职,谁也不敢掉以轻心。相公五十大寿,说不得朝中在职官员,退休的在杭勋贵,以及杭州士绅名流都要给面子来吃杯酒,像徐府这种人家,是出不得差错的。据管事说,今天席开四十桌,还备了十六桌,只怕到时桌席不够。徐府上下,一片忙碌,而徐良也早早换上了崭新的衣冠,亲自过问各项事宜。
“相公,快出去,四老爷带夫人、官人、姑娘们到了。”管事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
徐六听了这话,嘱咐儿子几句,赶紧和夫人出去迎接。刚出厅堂,徐四一家已经到了中庭,徐六加快脚步,拱起双手作揖道:“四哥,四嫂,快里边请!”[]宋阀838
徐胜因为女儿在宫中的境遇,近来心绪一直不佳,但堂弟五十大寿,他还是携全家出席,上前一把执住徐六的手,恳切道:“五十知天命,愿贤弟福泽绵绵,强健安康。”
徐六近来的日子也不好过,堂兄带着家人第一个到,让他很感动,握着徐四的手紧了又紧:“哥哥有心了。”
徐王氏一直身体不太好,如今苍老许多,女儿在宫中的事又让她忧心不已,但还是展开笑颜道:“六弟,嫂子没读过甚么书,只愿你长命百命,添福添寿。”
“多谢四嫂,你看你身体都不大好,还亲自来,叫弟这心中委实不安呐。”徐六道。他妻子也上前来拉了堂嫂的手再三致谢。
徐四回过头,对众儿女道:“还不快给你们六叔拜寿。”
徐六连连摆手:“都是自家人,这就免了罢!”
“六弟这话怎么说的?就因为是自家人,这才不能免!”徐四笑道。他的长子在外作官,次子徐亮上得前来,对堂叔一揖:“六叔,请登堂上座,容侄辈孙辈们磕头拜寿。”
徐六笑容满面,还推托道:“真要如此么?”
“要的要的!”徐王氏笑道。当下,一家人遂登了堂,徐六坐于那大红寿烛之前,徐亮带了头,侄男侄女们恭恭敬敬地跪下去磕头,再后,便是侄孙辈们,中间还有刚学会走路的,也给按在垫子上磕头。徐六笑得合不拢嘴,赶紧叫人拿果品给娃娃们吃。
完事后,女眷和孩子们都下去,徐六本想请四哥和侄子也进去奉茶,徐四却说一家人不必见外,便和次子徐亮留下来帮忙张罗。随后,中书政事堂里徐良的下属们也陆续到了,免不了要堂上拜寿,奉上寿礼,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这可忙坏了在大门口迎宾和安置轿马的仆人们,他们因为身份的缘故,许多贵客并不认识,所以需要大官人徐翰在门口亲自主持。
“大官人,这来的是……”一名仆人向徐翰说道。这徐大官人转头望去,但见两人,都骑着马,风风火火过来。那年长的,约有五十岁上下,年轻的,也有三十好几,只是看着有些眼熟,却并不认得。
但来者是客,他迎上前去,等对方都下马后:“贵客光临,恕晚辈见识浅薄,招呼不周,快快里面请。”
那两人对视一眼,都笑起来。年轻的看着徐翰,大模大样道:“长青,你不认识我?”听他叫出了自己的表字,徐翰又打量几眼,确实认不出来,又怕得罪了客人,因此再作了一个揖,只顾陪笑。那人也不为难他,笑道:“我奉父命,前来恭祝叔父五十大寿!”
他唤寿星为“叔父”,徐翰扣在耳里一想,即称叔父,那便是我这一辈的本家兄弟。四叔家的兄弟都到了,九叔家的兄弟还小,那便是……我亲伯父的儿子!而伯父家的大堂兄徐勇肯定是走不开的,如此一来!
“哎呀!二哥!这,这恕小弟眼拙!给兄长赔不是了!”徐翰一揖到底,大声说道。
这人便是徐五的第二个儿子,名叫徐焕的,论起来,他跟徐翰是真正的堂兄弟。只因徐五一直在陕西任职,平素里来往得少,上次徐老太君去世,徐良回来奔丧,也只带了长子徐勇,因此不怪徐翰不认得。
徐焕搀起了他,笑道:“你得罪我不打紧,但若得罪他,你就吃罪不起了!”
徐翰看向旁边那人,从年纪看,应该是自己的长辈,他怕唐突,不停地给堂兄作揖道:“万望哥哥帮衬着,不要叫小弟再失礼。”[]宋阀838
“哈哈,罢了,快过来行礼,这是徐家你我这一辈的长兄。大伯的长子,徐严哥哥!”徐焕介绍道。
徐翰吃了一惊!他只听父母说过,有位大伯父叫徐原,是伯祖的长子,生前是陕西泾原路的经略安抚使,官拜太尉的,早些年已经去世了。他有两个儿子,长子叫徐严,次子叫徐成,便是现任的泾原大帅!
因此上前恭恭敬敬地拜道:“弟徐翰请兄长安,本是自家兄弟,一向有失亲近,请兄长饶恕则个!”
“贤弟不必多礼,此番我一是代表母亲大人和兄弟徐成,二是代表九叔九婶及家人,前来给六叔拜寿。贤弟快前头引路,我们还等着给六叔磕头呢!”徐严笑道。他当初因为不受堂叔徐卫待见,被免了职,让弟弟徐成接了泾原帅位。太原王为怕他兄弟二人都在泾原,容易生事,因此另外给他派了差使,调离泾原路。近年来,他一直挂着闲职,所以这回徐卫专门派他作代表来江南给徐良祝寿。
徐翰不敢怠慢,亲自引了两位兄长入内,老远便道:“爹,大伯家的大哥哥,伯父家的二哥哥从陕西来拜寿了!”
堂上徐良正和徐胜说着话,一听这句,都感意外!再看时,两位侄儿已经进来!徐严徐焕他倒是都认识,只是多年不见,容貌有些变化。尤其是徐严,年纪竟比徐六还大些。但毕竟辈分在那里,也得端端正正跪在徐六面前,磕头拜寿。
徐良受了礼,亲自扶起他们,问了大堂嫂安,又问了亲兄长安,因为徐严代表着徐九,所以免不得还要问老九情况。两位侄儿的出现,着实让他感动,到底是一家人,陕西江南相隔何止千里,但五哥九弟有这份心,实在令人动容。
时间渐渐过去,徐府越加热闹,朝中与徐良亲近的大臣大多已经到了。首相折彦质和参知政事范同,虽然跟徐良不对路,但面子上总还要过得去,因此徐良也下帖子请了他们。只是到了这会儿,还不见人影。
“相公,麟王与范参政遣人送来了贺礼,并再三抱歉,因为公务繁忙,今天不能亲自前来,请相公体谅。”管事进来禀报了一声。
徐良心知没空那是借口,只是不愿出席罢了。不来也就算了,他并不介意,他介意的,便是皇帝如何表示。一般来说,位列宰执的大臣过寿,皇帝都要派遣内侍赐些内府奇珍,说不得还要御笔亲书题几个字。以徐良在朝中的地位,宾客们都十分好奇,今天官家会赐些什么。
时间渐到中午,还不见有内侍到来,徐六心里觉得有些不妥。但转念一想,自己的生日,皇帝无论如何不可能没有表示,可能是要等到开席前吧。
大门口,徐翰还在迎宾,但此时只有稀稀落落几个宾客到来,而且并非朝中官员,都是杭州城里的士绅名流。府中管事凑在他跟前,顾左右无人,小声道:“大官人,快到中午了,四十桌席,只坐了三十二桌,备的十六桌,还上么?”
徐翰也感觉不妥,略一思索,吩咐道:“不上,但别撤桌椅,去吧。”
管事刚要走,他又唤回来:“回来,这事别叫父亲大人知道。”
“晓得!”管事应了一声,匆匆进去了。徐翰皱起了眉头,眼看着快到时辰,宾客来的不如预期就罢了,怎么官家还不派遣内侍前来?宰执大臣过寿是有规矩的,天子内侍不到就不能开席!
又等一阵,已经不见有宾客来。倒是一个叫花子见这边热闹,肯定是办喜事,在门前绕来绕去,八成是想讨点残羹剩饭吃。徐翰觉得晦气,从身边取了几个钱吩咐下人打发那花子去了。
再等片刻,里面已经人声鼎沸,徐翰站不住,嘱咐下人之后,便进了大门。到堂上时,只见父亲大人已经坐了主位,正与李参政和四伯徐胜有说有笑。脚下一迟,心里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
然而此时,徐良已经看到了他,一招手,示意他过去。徐翰匆匆上前,俯下身去,徐六面『色』不改,在儿子耳边轻语道:“不等了,吩咐开席,再等下去,只能是自己不自在。”
徐翰明白父亲的意思,低低道:“是。”随后,传下令去。
到了这个时刻,徐良心知肚明,该来的宾客有些没来,皇帝的赏赐怕是也等不到了,与其干耗着自己丢脸,不如趁早开了席,吃喝一阵都散了去。心里这么想着,他站起身来,环视四方一周,朗声道:“诸位,静一静!”
以他为中心,宾客们嘈杂的声浪逐渐下去,最后一片肃静。徐良脸上仍旧保持着笑意,先作个四方揖,大声道:“诸位前辈、同僚、亲戚、友朋,今日是徐某五十生辰,母难之期。按说,徐某三年孝期方过,不该如此铺张。但我自入仕,多少年来,承受诸位提携、照拂、周全,心中甚是感激。因此,也想借这机会,对诸位表示谢意。来,这头一杯,我敬诸位,多谢大家盛情光临!”说罢,举起了杯。
堂内堂外,院内院外,所有宾客齐齐起身,端了酒杯,七嘴八舌都说着祝寿的话,气氛倒也十分热烈。[]宋阀838
一杯酒下肚,徐良请众宾客坐下,又道:“在座的,很多都曾经与徐某共事,深知我的为人。我今天五十,知天命。国家不幸,多事之秋,然良有幸,逢此变世,得以施展抱负!这二三十年来,若说功劳,我不敢托大。但有一句话,我却是敢说!良,不管是居庙堂之高,又或是居江湖之远!这颗心!”说到此处,徐良情绪有些激动,拍着自己的胸口,嘭嘭作响!
“无时无刻不在思量着家国天下!不在思量着收复河山!不在思量着中兴大宋!我如今位列宰执,富贵已极,个人,已无所求!唯愿王师北上,复祖宗旧业!而后天下太平,四海安宁,诚如此,死而无憾!”
徐良神情肃穆,一口气说完这一段,有些喘息,他叹了几叹,才继续道:“当然,为了这个目的,我苦心经营,呕心沥血,有时也不免『操』之过急,也就难免有不周不到,甚至有得罪之处!所以,这第二杯酒,我要敬诸位,请诸位不必褒扬徐某功德,但请原谅徐某过失!”语毕,自顾举杯,一饮而尽!
这一次,宾客们有些诧异,不知徐相为何在大喜的日子说出这话来。但众人还是相顾着站起身来,颂扬徐良几句,喝下酒。
徐良浅笑一声,端起第三杯,坐在他旁边的李若朴知他『性』格,唯恐他再说出什么不妥的言语来,急忙唤道:“徐相!大喜的日子!宾主尽欢才好!”
徐良看他一眼,又低头沉默片刻,而后举杯道:“第三杯,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四海升平,圣上万岁!”
这话喜庆!众宾客再次起来,高声重复着他四句话,满堂尽饮!
“罢!诸位都请自便,倘若招呼不周之处,还请见谅!”徐良笑着说完这话,坐了下去。宾客们也纷纷落座,但各人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徐相大喜的日子没来由说这么些话,已是让人意外!再者,到这个时刻,席已开了,还不见有宫中内侍到来,难道官家竟打破惯例?这意味着什么?在场许多都是朝中官员,大家心知肚明!于是乎,有叹息的,有不忿的,当然也免不了有幸灾乐祸的,只是大家都不明说罢了。总之一场宴席,足可看全世间百态!
就在徐府举行寿宴之际,中书三省都堂的官员们正在午休,此刻不必办公。麟王折彦质坐在自己的签房里,正捧着一杯茶,怔怔出神。近来,他和徐良之间争斗十分激烈,纠缠于李若朴代表天子巡边一中。
李若朴以年老体弱为由,请求皇帝和朝廷改派他人,而折彦质坚持由他出朝。为这事,徐良私下里还来跟他打过招呼,但他不予理会。昨日,圣上已经亲自表态,要李若朴出朝巡边。
今天,徐六过五十大寿。邀请了他,他当然不打算出席,只派人送去了贺礼。而且这份贺礼十分寒酸,他叫人在街市上买了一幅寻常百姓家常挂的寿星画像送去。据说范同更绝,叫人送了寿面两挂……
此时,他隐隐觉得这样不太好,虽说政见不合,但人家五十大寿,都能放下身段,不顾恩怨下帖子请你,你也应该有些风范,不该如此刻薄。
正思量间,范同在外敲了敲门,折彦质请他进来以后,范参政笑道:“大王可知到此刻,圣上都没有派内侍前往徐府?”
“哦?竟有这事?”麟王也有些吃惊。按说不该啊,徐良是尚书右仆『射』兼平章军国重事,朝廷的次相,而且事三朝,有大功,又拥立了官家登基,不管于公于私,官家在他五十大寿之际,也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还能有假?看样子,徐良这大寿,也过得不自在!”范同颇有些兴高采烈的味道在。
折彦质不知想什么,没有应他的话,范同还在自顾言道:“先前,徐婕妤在宫中冒犯了官家和皇后,受到处分,徐良又不肯上表自白,还装作无事一般!官家要派李若朴出朝巡边,他又极力阻止,你想想,这不等于要『逼』官家亲自去么?官家能不生气?这一回啊,我看他还能得意到几时!”
折彦质沉默不言,把手中茶杯放在案上,靠着椅背,搭着扶手,好似浑身不得劲。又咂巴着嘴,啧啧连声,好似十分焦躁。范同见了,疑『惑』道:“大王怎么了?”
“没事,想是上了年纪,近来劳累。范参政且去,我打个盹。”折彦质道。
范同打量他两眼,也不多说,径直去了。折彦质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官家今天的行事,确实不妥,徐六大寿,官家不顾惯例,有意冷落。这于大臣而言,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徐六受此打击,不知作何反应?官家的态度,已经释放出不同寻常的讯息,想必徐六是体会得到的!
一念到此,麟王猛然睁开眼睛,而后从椅子上一弹起身,急急朝外走去。那三省都堂的官员们见首相匆匆忙忙的模样,都心说这是出什么事了?
方才出中书大门,迎面碰上沈择,尖声道:“可巧了,官家正遣小人来宣召大王。”
勤政堂里,赵谨仿佛也有些坐立不安,背负着双手在堂中走来走去,时而低下头作沉思状,时而又抬起头直摇。今日是徐良五十寿诞,按例他应该派内侍赏赐。但因为近来一连串事件,再加上徐良与折彦质一道,搞出了往东京迁移户口、休整皇城、巡视边防这些事,让他很不快。
皇帝召折彦质入朝为相,就是为了掣肘徐良。他最怕的是什么?就是折彦质和徐良联合起来,那就大事不妙了。自打折彦质入朝以后,事情倒也按着他预想的发展,两位宰相明争暗斗。
但渐渐的,皇帝也发现,这两位宰相也不时有共同之处。尤其是近来,先是在太原王接收了金国城池和降军一事上,两人态度一致,让自己有想法也说不出口;再就是这回,两人居然共同促成东京和巡边之事。这就让皇帝坐不住了,我是让你俩互相牵制,互相争斗,你俩要是联了手,让朕怎么整?于是乎,赵谨便拿徐六做寿这件事情发挥,不遣内侍,不作赏赐,借以警告徐良。但现在一想,好像又觉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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