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受着众女的目光,面色有些发白的梅七姑银牙一咬,转身道:“城破之后咱们会有什么下场我就不说了,只说这平日里咱们不是被这个呼来,就是被那个唤去,说不尽的屈辱辛酸,今个儿就不说那些脱籍放良的话,也不说为凌州,为朝廷,抓住这么个机会,咱们也该让那些人好好睁眼看看,姑奶奶们这一身血气不比那些辱咱们,骂咱们,轻贱咱们的臭男人差半点儿!”一口气对这些伎家说到这里,梅七姑才蓦然转身对唐离道:”没说的,咱们去!“
”巾帼不让须眉,好豪气!“脱口赞了一句,唐离又躬身向众女俯身一礼后,起身喝道:”走!“
凌州城头望楼上,带起一片甲胄哗啦声响的李光弼刚一坐下来,就忍不住的发出了一声微微的呻吟,连续奋战了两日夜,他的肩臂腰腿都已到了承受的极限,此时猛地坐下来,片刻的酸麻过后是身体里各处关节肌肉压抑不住的锐痛。
与身体上的酸疼比较起来,跟让他难受的心疼,刚刚又打退了敌人一次进攻的事实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惊喜,此时他满腔的心思还放在昨夜收到的那封箭书上。
他不知道,也无暇关心在吐蕃人四面围成的情况下,隶属节帅行营的信使是怎么靠近城墙把这份箭书射到城内来的,此时他满心满脑回荡的都是“六天”这个数字。这是关内道援军能到达的最快时间,也是他必须坚守的时间。
通过这份箭书他才明白,原来这次竟然是吐蕃人罕见的军事大行动,在吐蕃总共六牦牛部的军力中,除了靠近剑南的三牦牛部按兵不动以为防卫外,靠近北边陇西的三牦牛部近十八万军力几乎是全体出动,沿大非川一线对大唐陇右,河西两道发动了全面进攻,陇西总军力原本不济,更要命的是,前时因为安西都护府将军高仙芝为阻挡正处于国力强盛期的大食人东进扩张,率蕃汉三万余骑深入但罗斯河今哈萨克斯坦东南部与大食东道节度大使辖军进行了一场大会战,其结果是由于葛逻禄部众的叛变,致使唐军打败,“士卒死亡略尽,所余仅数千人。”正是因为这场打败,使唐廷在安西的驻军几乎损耗一空,为弥补这个空缺,相对于吐蕃本就兵力紧张的陇西道驻军不得不拨出两万余人前往安西补防。
兵力本就不足,这番又调走两万余人野战精锐,面对吐蕃人的这次突如其来的大举进攻,陇西立即陷入了风雨飘摇之态,不说进攻,即便将所有军力用于防守也显得不足,如此情况下自然不可能有援军就近支援。而第一次面对如此大举入侵的吐蕃军,关内道朔方军来少了不仅不济事,反会被敌人吞吃,但要来的多,就涉及到兵力集结,人员调度,后勤支应等等杂事,而这每一样都需要花时间,六天,这就是关内道援军能到达的最快时间。
原本按李光弼的想法,若是凌州难守之时,他就会下令一把火烧掉那些囤粮,毕竟吐蕃人是冲着粮食来的,若没有了这些粮食不怕他们不会退兵。但是现在,这份加盖有陇西节帅大印的箭书中明确规定,凌州必须紧紧拖住这一部吐蕃人直到援军到达,否则若是这六万人进入陇西腹地,原本防守起来就捉襟见肘的陇西必将“齑粉一片,五十年间难复元气。”
箭书中重点突出的这十个字让李光弼不寒而栗,久在陇西的他深知人财物样样不落空的吐蕃人破坏性到底有多大,他也知道将若是任由这六万虎狼般的吐蕃军进入兵力空虚的陇西腹地会是个什么样子。昨晚收到箭书时,一闭眼,他似乎就见到无数个老弱百姓的人头落地,而除此之外,陇西的青壮及妇女则被串成长长的绳串儿似牛马一般被驱逐前进,这个责任太大,大到李光弼承担不起,所以他唯一选择就是用城内囤积的大批粮食将这些饿急眼的吐蕃人紧紧拖住,拖到关内道援军到来的那一天。
只是拖又该怎么拖?兵力的巨大差距摆在这里,而吐蕃军的战力之强又在无形中部分的抵消了凌州军占据的坚城优势,熟知战事的李光弼清楚的知道,倾尽他手中之力最长还能坚持两天,只是两天以后剩下的两天他又拿什么来支撑?想到这里,李兵马使的头又不可遏制的剧痛起来。
“大人,你看!”正在垛口替主帅监看战场形势的护卫这声叫喊使刚才还是全身酸疼的李光弼一跃而起,探头向下看了一眼,见吐蕃人的攻击烈度并没有太大的增加后,他才呼出口气来,毕竟又厮杀了近一天,吐蕃人也该累了,正是趁这个时间,他才能稍稍歇息片刻。
暂时放下一颗心的李光弼顺着护兵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纵观全局的望楼下,一团耀眼的红突然出现在城楼的后部,几乎是在看清这些人都是妇人女子的第一刻,兵马使大人已经色变,好歹随后的他就见到了领头处的那个白衫少年,这才让他那声怒骂没有出口。
见手下那些儿郎并没有为这些妇人分心,还在厮杀,李光弼旺盛的肝火算是稍稍熄了一些,但是当他看到这些站成一列的红衣妇人居然操起了琵琶,原本蹙着的眉头顿时聚的更紧了。
城楼下,吐蕃重兵环绕的高岗上,观战的脱赞朗日正惬意的轻挥着手中的马鞭,从他那微微翘着的嘴角看来,这位少政事大臣现在的心情的确是不错,尤其是当他见到凌州守军的箭雨明显不如座头那么密集时,他的这份好心情就表现的愈发明显。
“一天?还是一天半?”
就这样估算破城时间是脱赞朗日现在最大的乐趣所在,而这种自娱自乐的小把戏又进一步的助长了他的好心情,正是有着这样的背景,当立马高地的他见到凌州城楼上竟然出现了一队数十个身穿艳丽服装的妇人时,竟是再也忍不住的哈哈大笑出声。
“两军交战之际,竟然让艳妆女子上城,穷途末路,凌州已是穷途末路了!”长笑声中,脱赞朗日挥动着马鞭对身边的莽论芒赞道:“传令下去,让勇士们稍缓缓,等城头敌军都见到那些妇人后在猛攻,敌辈现在所持的就是军心士气,李光弼既然自乱军心,本将军焉能不成全他?”言之此处,这位颇精通唐音的少政事大臣还不忘吟诵了两句唐的诗篇:“将士战前百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随着脱赞朗日的一声令下,吐蕃兵的攻城强度明显放缓,刀枪交鸣及厮杀声渐渐消歇下去的同时,唐军守兵筋疲力尽的背靠着城垛口躺倒在地的喘息声清晰可闻,与此同时,他们也见到了原本是在身后的这数十个艳妆女子,惊愕,不解,无声的眼神交流间,凌州城头原本浓烈的杀伐气息无形中被冲淡了许多。
在李军马使命护兵迅速下传令遣散这些妇人的同时,城楼下的脱赞朗日原本微带笑容的脸上神色一黯,因为,与城楼下所有的吐蕃兵一样,他也看到了那个站在城楼鼓台的白衣少年。
一样的白衫飘飘,一样的黑发乱舞,脱赞朗日在见到这个少年的第一刻,心底里就感觉一阵儿不舒服,尤其是当他见到那少年拿起鼓槌时,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就愈发的强烈了。
在两个手举盾牌军士的护卫下,城楼上下数万双眼睛此时都盯在了这个上午大显神威的少年身上,咚的一声鼓响,在渐次寂静的沙场上,这突然而来的战鼓是如此的动人心魄。
“咚咚,咚咚咚……”鼓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虽然鼓曲是最为简单的破阵,但唯其简单,在这样的时刻益发有一种质朴雄浑而又震撼人心的力量。
破阵那激昂人心的前奏刚刚擂完,就听一声如裂帛般的琵琶鸣响,数十支直颈琵琶同时奏响的鸣声播于四野,一番急促的轮指过后,就听凌州城头响起一片女声的宏亮长歌:
蕃军遥见汉家城,满谷连山遍哭声。万箭千刀一夜杀,平明蕃血浸坚城。
心怀生死的恐惧,身处厮杀的战场,亲眼目睹了惨烈的杀伐,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被破阵的战鼓声融合,再经过琵琶声声的激化,素日轻歌曼舞的歌女们在杀人场上唱响了浓缩着盛唐气象的边塞曲,如此的环境与气氛,城楼下密密麻麻看不到边际的敌军都使原本就昂扬劲健的边塞曲风中更多了三分“视死忽如归”的慷慨。
扫净狂胡迹,挥戈望故关。相逢唯死斗,岂意在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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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身沙场,耳听如此歌颂武勇军功,激荡男儿血性的边塞长歌,纵然是素来冷面的李光弼也不免胸中一热,而城楼上连战两天,原本疲惫不堪的战士则被如此的歌声彻底点燃了身上的热血,攥紧染血的单钩矛,挥动滴血的横刀,在歌女们钦敬的目光中,原本躺倒于地喘息不已的战士们缓慢而坚定的站起了身子,这一刻,他们没有了疲累,这一刻,他们没有了生死的恐惧,这一刻,他们热血沸腾,这一刻,他们坚定的身躯就是大唐永不可破的移动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