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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令皓只是安排了座位,请令狐滔在主审官的位置坐了,自己则坐在大堂左侧的首位,本该让薛白坐在他下首,但他下意识感到与其共座很不安,只好让其坐在右侧杜有邻下首。
如此反倒给人一种两个县官能分庭抗礼的感觉。令狐滔见了,暗自摇头,认为吕令皓太怯懦无担当了。
才落座,堂鼓又响,聚集过来的百姓更多了。
“既让他们关好门窗,如何又聚过来?”
“薛白昨夜说了,今早还要再接着审隐田匿户之事,他总喜欢煽动愚民。”吕令皓问道:“是否将百姓驱散?
但薛白此时恰好到了,这话题也就作罢,否则又要有所冲突。人若活成了一根太硬的骨头,狗都绕着走。
吕令皓倒霉遇到了薛白,竟还能笑得出来,道:“薛县尉不愧年轻,如此精神奕奕,可是有发生了什么大好事?”
薛白不理会这种含沙射影,环顾四周,杨齐宣坐在对面,李十一娘则是换了斓袍在其后面看热闹……李腾空、李季兰则更后面些。
高尚则在世绅之中。
紧接着,一大队人回来了。
这是派去打探陆浑山庄情报的,偃师县、河南府、金吾卫的人都有,各家还都派了些家丁跟去。
“回少尹,山贼已经不在陆浑山庄了…….”
“什么?”众人原以为对方会据首阳山而守,竟是这么快就退了,愈发不安。
令狐滔敏锐察觉到不对,喝道:“一夜之间,他们如何能把财物搬走?”
“回少尹宋家的财宝、库房都没有动。”
一众官绅闻言当即激动,认为这是指证薛白最大的证据。
宋勉直接就站出来,道:“可见杀人的不是山贼,薛白,还敢说不是你指使的?
薛白依旧是懒得搭理他。
很快,有更多的人被带上来,都称亲眼看到了是宋之悌把那两个山贼头子请进陆浑山庄。
姜亥也被带了过来招供,上半身的绳索都还没解开。
他是故意不解绳的,之前有好心人要帮他,还被他喝退开来。
“见过府尹,小人是县尉的护卫,因县尉查到宋家有私铸铜币之嫌,命小人跟踪宋添贵。结果,跟踪到了二郎山我就被拿下了。
“为何不杀你?”
“他们想让我背叛县尉,帮他们嫁祸县尉,把我带到了宋家。”
“如此说来,杀人时你就在场。”
“是。”姜亥道:“宋添贵不是我杀的,是与他随行的另一个宋家人杀的。”
令狐滔眉头一皱,喝道:“问的是陆浑山庄惨案的经过!”
姜亥道:“他们押着我进去,说可以把我交给宋家用来害县尉。但以后运送铜料的分润要加两成,说有人给他们加了两成。宋之悌不肯,双方谈不拢,动起手来。没想到宋家那些护卫看着人模狗样,没一会儿就被杀光了。”
薛白问道:“谁给他们加了两成?”
姜亥还未答,吕令皓已喝道:“胡言乱语!若真是如此,他们为何不杀了你?”
“他们打起来,我趁着混乱倒在地上装死,这有甚好问的?”
“此人所言根本不实。”宋勉道:“我看必是薛白的安排。”
“,你宋家从私铸铜币开始,全是县尉的安排!你儿子出生,也是县尉的安排.…”
“啪!”
令狐滔猛拍惊堂木,提醒姜亥不得在公堂上口出秽语。
虽然被吕令皓、宋勉打断,他却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没问。
“你可知那些凶徒往哪逃了?”
“不知。”姜亥道:“但我知道他们到了偃师之后,樊牢去了弄晴别业。”
“弄晴别业?何处?”
“宋家的产业呗。”
很快,令狐滔、薛白已经派人去包围弄晴别业了。
宋勉已懵了,感觉事情渐渐变得难以辩驳。
甚至连他都有些动摇,怀疑是不是高尚才是幕后主使。
这思路一打开,各种可怕的可能性都显现了出来。
高尚、薛白都是聪明人,只其中一个人都很可怕,宋家已经被致于死地了……宋勉甚至还想到他们两个人联手做局的可能,瞬间不寒而栗。
煎熬地等了很久,终于,消息传回来了。
“山贼不在弄晴别业,我们赶到时,他们已经撤走了。”
郭涣正站在诸吏员之首,原本一直都是不动声色,不发一言,此时却是惊恐了起来,担心下一个遭殃的就是郭家。
他不安地懦了懦嘴,看向薛白,又看向令狐滔,唯独没再看吕令皓。
那边,令狐滔问道:“可有死伤?”
“没有……他们昨夜在其中休息,今晨走的,好好地来,好好地走….与客人一样。”
此言一出,不少围观者纷纷诧异,杨齐宣眉毛一挑,摇头不已。
不可能。
宋勉大惊,先觉得不可能,之后不由怀疑起高尚。
“宋勉!”令狐滔喝道:“你作何解释?!”
他已经非常不满了。
无关于真相,他根本不关心真相,重要的是,偃师官绅要想对付薛白,请他出面也可以,但至少把罪名罗织好。
难道还要他这个堂堂府尹,为了偃师之事亲自去制造证据
结为这种利益链,不怕人坏,就怕人蠢。
蠢材!
“回少尹,弄晴别业已不是我的私产,成了宋家的家产.….”
外面的百姓们忽然窃窃私语起来,不明白私产与家产之间的区别在哪里。
薛白击堂鼓把百姓聚来,在旁人看来根本无用,此时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至少让人不能当众隐瞒真相。
宋勉满头大汗,正不知如何是好,新的人证物证已经到了。
先进来的是弄晴别业的奴仆、婢女们,一起接受问询,其中有个美姬偷眼看了薛白好几次。
“你,认得他吗?”令狐滔敏锐地拿到了这个突破口。
“是,薛县尉曾与郎君来过弄晴别业,是奴家给他侍酒。”
令狐滔审案子很有一手,既然是审宋家的人,便仔细盘问了详由,最后,这婢女竟是抖落了一句了不起的证词。
“那时,薛县尉说想要夺县令的权,郎君想要继承宋家家业,他们就合作……..”
“没有!”宋勉承担不了这样的指证,脸色已经煞白。
薛白则道:“确有此事,我怕县令年迈劳累,想要多管一些庶务。”
“呵。”吕令皓抚须,尴尬地笑了两声。
令狐滔板着张脸,又问了几个奴仆樊牢等山贼在弄晴别业的详情,更多的物证被搬了上来。
一箱箱崭新的铜钱、还没铸成币的铜块……以及一个高高的竖炉。
“这不是我的!”宋勉连忙解释道:“这是我从杨氏商行查抄出来“够了!”吕令皓连忙大喝一声,阻拦宋勉说这事。
东西确实是从丰汇行抄查出来的,当时不知薛白为何要把铜币熔成铜块,此时摆在这里,确实像是宋勉在弄晴山庄铸币用的。
但不能说,不然显得是他这个县令让宋家去抄家并归为私有,吕令皓更不能承担的是包庇宋家私铸铜币。
反正说与不说,令狐少尹心里都知道宋家不是在弄晴别业铸币。
杨齐宣恨铁不成钢,这些人罗织罪名的手段太糟糕了。
看起来,薛白才是真得到了他丈人的真传。
三庶人案、韦坚案、柳戴案,所有人都知道是右相对付政敌,可证据都是真的。
三庶人就是闯宫了,韦坚就是私会皇甫惟明了,柳动就是检举杜有邻了,这才是真正的高明。
杨齐宣转过头与李十一娘低声道:“乡下人做事……真的太糙了。”
连他都是如此,听审的旁人更是议论纷纷,认为证据确凿,真相大白一个个细节堆起来,构成了真相。
宋勉派人杀了宋添贵,联络二郎山匪,提出多给两成的利益,让他们帮忙杀了宋家,好继承陆浑山庄。
“畜生啊。”
“天打雷劈…….”
宋勉已百口莫辩。
因为薛白就是以真相布局,摆出的全都是十余年间发生的事实。
只有一个破绽,薛白确实亲自去了二郎山、见了樊牢,又假称是被公孙大娘劫走了,那么,公孙大娘可证明薛白才是幕后主使者。
但这在偃师没有办法证明,得去找公孙大娘,而且薛白与公孙大娘还关系匪浅。
所有人都认定一切是宋勉所为,不听其任何解释。
没想到,竟是薛白开口提出了疑问。
“樊牢到底是如何住进弄晴别业的?”
“对!”
很快,门房便被拉出来审。
“那汉子….那汉子自称樊牢,前日来找高郎君,请他到城外相见,小人去问过高郎君,他答应了。到了傍晚,那汉子就过来,说高郎君让他暂住,夜里还会安排人送货物过来……”
宋勉一愣,此时再也分不清真相到底如何了,甚至更加怀疑薛白与高尚联手了,否则樊牢分明与高尚有旧交,怎么会听了薛白的
那要自救,该是去找公孙大娘证明,还是咬高尚一口?
这般想着,宋勉回过头看去,在人群中寻找着高尚的身影。
杨齐宣正一脸嫌弃、郭涣忧心忡忡、崔唆焦急不已……但他没找到高尚。
宋勉揉了揉眼,发现了一件很糟糕的事——
高尚不见了。
“是高尚、宋勉合谋的!杀了全家,畜生啊。”
迷雾散去,真相忽然清晰了起来,所有人都在议论着,盖都盖不住。
“高尚畏罪潜逃了…..”
事情被证实成了这样,令狐滔的怒气也快盖不住了,但还在犹豫着没有下判决。
官绅指证薛白的时候,恨不得让他立即拿下薛白;但真等证据齐全,事实俱在了,他却不急着拿下宋勉。
毕竟宋勉没有武力威胁,远没有薛白给人的压迫感。
他唯独忘了问一件事——那些山贼离开弄晴别业之后去了何处?
“帅头,我们去哪?”
“兴福寺出了些恶僧,占着大量的田亩不必交税犹不知足,还把养病坊的孤儿发卖。”
“懂了。”
兴福寺虽在县城中,离瞻洛门不远却有一处农庄,住着寺中负责打点田产的长老。
此地奴仆云集,又不必守寺中的清规戒律,自然是极自在的。
一路上,樊牢神色严肃,脑子里回想着的是薛白在二郎山说的话,也回想了不久前与高尚见面时的场景。
他发现自己还是太软弱了,很多时候都是被推着走的,当初私自放了刁氏兄弟,这次投靠了薛白背后的皇孙,都是想要保住弟兄。
这次,还陷害了高尚,但樊牢对如何还高尚的恩情自有打算。他到牢里去,劝高尚转投皇孙,一如当年高尚对他那样。
大唐鼎盛,天佑李氏,樊牢相信自己这么做是对所有人都好。
他唯独没考虑自己。
他从来不想做选择,但命运总是推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帅头,到了。”
走了很久之后,刁庚唤道,神色有些兴奋。
樊牢道:“这边的情形我打探过了,简单。赶了一路,让弟兄们歇歇再动手。”
“哪有那般娇气,直接动手呗?”
“好,动手!”
从这点反而可以看出这些走私贩子远没什么规矩,虽然敬重他们的帅头,但说话做事都很随意。
不过,对付几个恶僧再随意都绰绰有余了。
陆浑山庄中血还未干,他们再次动手。
有第二次就代表可能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给官绅们带来的恐惧天差地别。
他们也不知道还要杀几次,薛白给了他们一张名单,顺着杀过去就可以,直到他派人来喊停。
如果没喊停?
反正薛白罗织好了一个完整的罪名,一手执法,一手执刀,主动权已到了他这一边。
只看对方有多硬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