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的一切皆是义父亲自所授,音律亦是如此,他听过几耳,心中便大致判明了孰优孰劣,也难免技痒起来。
他在义父熏陶下,也是爱乐之人,无奈佛寺里清修苦寂,自是用不起箜篌这等雅乐之器,如一便自制了一根紫竹洞箫,闲暇时聊以自娱。
如今闲来无事,他索性坐在湖边,于众多乐音之中,信手吹奏起来。
他只是兴之所至罢了,起初只吹出断续闲音,说不出自己是何心境,后来渐渐断曲成篇,也不过是信口吹来,不属任何一篇已有的乐歌,不过是吹与自己听罢了。
然而,孰料,一道空灵琴音,遥遥渺渺地跨水飘荡而来,凑上了他的节拍。
起初,如一以为是巧合,便自顾自吹演下去。
他想象自己于接天的莲叶中遨游。
谁曾想,那箜篌音竟轻易体悟出了他的意思,追随于他,越见泠泠,如见碧荷万顷,放舟难行。
如一心里想着松声,那人便能奏出松涛之韵。
如一口中吹着明月,那人便能弹出彩云遮天。
渐渐的,如一弹出自己怅惘的心事,诸般犹豫困顿缠绕心间,叫他乱麻缠心,难得逍遥。
这等复杂的意图,对方竟也轻易解出了意味,乐音疏朗,奏流水之音,示意他光阴如水,不如及时行乐,去做心中之事,莫要犹疑,耽搁时光。
如一的箫声戛然而止,目光定在了封如故灯火摇曳的窗棂边。
他总算听辨了出来,那乐音,是自那里传出的。
那箜篌之音失了凭依,也乍然消失。
如一往那方向迈出了两步,一颗心狂跳不已。
是……你吗?
是义父吗?
如一将洞箫收起,快步奔往客栈。
他不敢动用灵力,只一路奔跑回去,不经敲门,便莽撞地推开了封如故的房门。
常伯宁正扶着那部凤首箜篌,坐在房间中央。
见了他,常伯宁马上道:“如故不在。”
如一望一眼房内,心中也空荡了一下,将目光重新对准常伯宁时,竟有几分心不在焉:“义父……琴艺精进不少。”
常伯宁:“……?”
常伯宁:“……啊。”
常伯宁:“咳。闲手玩一玩罢了。”
那种无话可说的感觉再次袭来。
二人两相沉默了一阵,各怀心事。
如一以为,在万千曲调中,他唯一的知音,只有义父一人而已。
但他一路奔上来的瞬间,心中却在想,若那弹琴之人是封如故,就好了。
如一想,终究还是义父。
他说不清心中此刻的滋味,只好略略一低头,拱手告辞:“义父,搅扰了,早些安寝吧。”
待他离去后许久,封如故才打外面回来,面色不佳。
常伯宁一看便知道他出师不利:“可找到那吹洞箫的人了?”
封如故摇头:“萍水相逢也罢,都是缘分,不必相见。”
话虽如此,他那张失望的脸着实叫常伯宁忍俊不禁。
常伯宁不通音律,却很能感受到封如故的心情:“还是很不甘心吧?”
封如故委屈道:“嗯。”
刚才洞箫声一停,封如故心急得很,怕那知音走脱了,还特意叫自己用灵力送他下楼去寻。
只是湖畔边再找不到吹洞箫的人了。
封如故一点头,轻轻搓捻着手指,指上犹有箜篌弦的凉意。
常伯宁想说些别的话来安慰他:“刚刚如一来找你。他似乎听到你弹琴了。”
封如故失了那与他和歌的知己,也没了再弹奏下去的兴致:“不弹了不弹了。”
他是特意问过海净,知道如一出去散步了,才捧出箜篌来,随便弹上一两个音的。
至于在万千靡靡之声中找到那清越的洞箫之声,纯属意外之喜。
只是这意外之喜走得太快,他甚至还来不及追。
封如故将箜篌收起,伏在小小亭台边,专听那些船上花魁俗艳的曲调,以此解忧自娱。
隔壁的如一坐在与亭台一壁之隔的乘凉木椅上,只能看到归来的封如故对着那些不堪入耳的淫·词艳曲摇头晃脑打拍子的模样,心想,这果真才是封如故的品味。
然而,他仍是忍不住注视那品味俗气的青年。
封如故的倒影落在窗上,随晃动的灯火而左右飘忽,伴随他偶尔的笑声,让人只觉他的影子都是活色生香。
如一忍不住抬起手,指尖追随他落在壁上的影子,凌空轻轻抚摸。
今日,那侍茶女的话在他耳畔响起。
待他,要格外花心思,格外下功夫……
如一出神许久,方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手猛然往下一压,整个人也霍然站起。
荒谬!太荒谬了!
他何必要在封如故这个世上顶俗之人身上消耗心思!
他就不该回来!
天色还不算太晚,他索性去了梅花镇的夜市。
此处灯火辉煌,好一派尘世光景,如一独身一个行走其中,仿佛一个局外之人。
直到一声叫喊,把他拉回了红尘:“这位客人,看看上好的梳子罢。”
梳子……
如一无端想到前些日子里,封如故被中蛊的自己欺凌,乌云似的长发散在雪白枕上的模样,不由驻足凝视。
贩梳的人马上起劲儿地推售起来:“客官,这里有上好的绿檀梳,玉梳,牛角梳,您看看,喜欢哪一样?”
如一:“嗯。若要赠人以梳,选哪把合适?”
“赠给女子吗?”
想到今日封如故赠给自己的眉黛与口脂,如一负气道:“是。”
他又强调一遍:“我们很快便要成婚。”
听到“成婚”二字,贩梳人有些紧张:“客官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如一道,“从其他地方来的。”
贩梳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客人既然是从其他地方来的,那就应该是返回他在的地方结亲娶妻。
只要不在现在的梅花镇娶亲,他便能放心卖梳了。
他重新堆上了暧昧的笑容:“那客官可是选对了。”
如一于情爱一途上实在懵懂,着实不懂这些繁芜的尘世规矩,也不懂老板为何发笑,只默默一点头,算是默许了他的话。
“客官是想要素雅些的,还是精致些的?”
如一:“……贵些的。”
封如故那等矫情奢靡之人,又娇得像是块易碎的璧玉,万般东西自是要最好的。
贩梳人也不含糊,开了一方小小的描金匣子,从里面取了一柄玉梳,式样古朴简洁,身雕兰花,倒也清雅。
如一看一眼,觉得尚可,便取了银两,交付老板。
他想,这是街边随便买来的,不算什么心意,也不算花时间与功夫。
封如故送眉黛口脂,自己总该有些相报。
递过描金匣子时,贩梳人意有所指地笑道:“客官,新婚乃是喜事,小店赠了一样东西,垫在匣子下的软垫内,要记得取用啊。”
如一嗯了一声,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
然而,他为了表示“本人漫不经心”,不曾细细翻看梳子,更未曾注意到,梳子背面有一句题诗:
“待到千金春·宵时,且描眉黛如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