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好讲的，她们的故事（四）

    我妈高考的故事，在我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她说考物理的时候，考场里有一个女孩，看上去比她大几岁年纪，大概复读了好几年吧。那个女孩好好地做着题，突然就哭了起来，整个考场都能听见她的哭声。

    然后，我妈就放下了手中的笔，专心致志地看着她哭。一面看着，一面在心里琢磨她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那个女孩的哭声，一直持续到了考试结束。而我妈，则一直保持着答一会儿题，看一会儿她的节奏，直到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她才发现自己还有两道大题没来得及回答。

    我每次听这个故事，总觉得不可思议。高考这两个字，在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是如雷贯耳了。后来到了高三，就更是每天都要听上好几十遍。为什么这么重要的考试，我妈一点也不紧张，甚至都没意识到它的重要性呢？

    我妈说，她那个时候跟现在不一样，老师们没告诉她高考有多重要，因为他们打心里觉得自己的学生根本考不上大学。家长们没工夫理会他们的学业，好多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高考。

    我相信她说的话，不过还是不能理解作为一个学生，为什么能在自己的试卷都没答完的情况下走神。这部分的原因，大概是我妈保持到现在的，异乎寻常的天真吧。

    她现在说起那两道下了考场发现自己会做的大题，也没有惋惜的意思。感谢她的天真，让她对于遗憾和苦难，有着超出一般人的洒脱。

    尽管丢掉了本能拿到的二十分，我妈的高考成绩在当时，依然是很亮眼的。她的成绩过了大专线一点点，算上那二十分，就是本科线了。

    我妈回家跟姥爷说想要复读，却招来了我姥爷劈头盖脸一通痛骂，痛骂的内容大概包括家乡话里各种不堪入耳的脏话，以及“你能考出这个成绩，已经算是撞大运了。你根本就不是能上大学的料，别百日做梦了”这样的中心思想。我妈脸皮薄，要强，姥爷骂了她一顿，她就乖乖地放弃了复读的念头。

    二十三年之后，十五岁的我因为一句玩笑话，招来了我爸长达半个小时的混杂着各种脏话的辱骂。这场辱骂的中心思想是“我吃他的，用他的，本该心怀感恩，却对他的事指手画脚，真是大逆不道”，现在看来，和我姥爷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利用pua的套路，打压我们的自信，让我们放弃自我，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听话的附属品。

    但我和我妈不一样，我咬着嘴唇，抑制着自己想哭的冲动，任由我此生听过的最不堪入耳的脏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我的心里，硬是等我爸出了门，才放声大哭。我的自尊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践踏，更令人绝望的是，这种伤害来自于我最亲的亲人。

    那天晚上，我哭着睡着了，梦里都是白天的重复。早上起床之后，我开始了我的报复。在此后的三年之中，我没有和我爸说过一句话。我能想到对他最大的报复，就是彻底地蔑视他。

    这一招很灵，因为没过几天，当我爸发现我下了决心要把他从生活中抹去的时候，他就和姥爷当年一样，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扔在地上，然后踩着我的长发随手拿起床刷来一同毒打。

    那是我遭受过的最毒的殴打，我的身上除了脸，到处都是床刷柄形状的红肿，那些红肿没到晚上，就变成了淤青。我妈一开始只是看着，后来怕他打出事来，把他拖走关进了卧室。我爸在卧室疯狂地砸门，虽然没有出来，但他们的卧室门锁，生生地被他拽坏了。

    即使是这样，我依旧一声没吭。虽然被打得很痛，但我的心里涌起了报复的快感。他这样疯狂的行为，恰恰说明我对他的报复，是极为有效的。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爸依旧没有放弃通过毒打让我开口的想法，当他终于发现这一招没有用的时候，又开始了许多拙劣的表演。这一段故事，就留到后面再说吧。

    说回我妈，在她放弃了复读的念头之后，就面临着报志愿的问题。我姥姥说师范好，我姥爷说学医好，但我妈却最先划掉了这两个选项。

    她说她那时觉得自己水平不够，去教书的话会误人子弟。至于学医嘛，觉得自己胆子小，看不得血肉模糊的东西。但我觉得，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不想成为继续姥姥的不幸，厌恶姥爷的样子，所以才连带着对他们的职业产生了排斥吧。

    除了这两个职业，我妈对其他的专业一无所知。当时家里最有见识的人，就是她在城里上班的小舅舅了，我妈拿着志愿表去找了他，小舅舅在机械专业后面打了个勾，告诉她只有这个专业，毕业后可以进工厂，留在城市。

    就这样，我妈十八岁的时候，第一次离开老家，来到了这座她生活了三十三年的城市。那个时候，从家里到市区，要花上大半天的时间。可现在我们开车回去，不过就半个小时。不过这半个小时的路程，是我妈的人生中，第一个重大变化。

    在中专的日子，我妈依旧是个好学生。她的奖学金足以应付日常的支出，如果节约一点，每天吃白菜炖豆腐，到了学期末剩下的，还可以买一件当时流行的马海毛的毛衣。

    第一学期结束之后，我妈穿着新毛衣回了家。迎接她的，依旧是姥爷打姥姥，姥姥闹自杀，妹妹们打架这些不变的日常，还有姥爷在和姥姥吵架打架之余，对她“穿上新毛衣臭美”的冷嘲热讽。而那件新毛衣，开学的时候也没有带回来，因为我二姨喜欢，我姥姥就让我妈留给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