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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年的最后一个秋天来得早,因这一年的枫叶格外红艳,故显得这个秋季的颜色尤其浓丽。倒是朱雀大街两侧夹道的大槐树,竟是在秋日里重新冒出了许多嫩叶芽儿。过往的人皆忍不住驻足探看,抚掌称奇,通晓些世事的人不禁暗自嘀咕:莫不是改换了新君更替了一殿朝臣的缘故?
自玄武门那场屠戮之后,李渊一病不起,不出两月,便颁诏退位,称太上皇,传位于李世民。李渊年事已高,再经这一场,怕是万念俱灰,竟是不带半分犹豫地搬出了大兴宫,挪去颐养天年的地方,正是昔年太子与秦王之争中,他因厌弃李世民,将他逐出承乾殿时亲自赐下的弘义宫。依照新皇休养生息、开源节流的新政,一应宫殿不作大修葺,只将弘义宫更名为大安宫,便算了事。
各类封赏授命,几乎一日一道恩旨地往永兴坊深处那静谧宅子里送。原先无门匾的大宅子如今门楣荣光地高悬上了圣上亲书的“蔡国公府”的门匾,自此这扇梨木大门便再无沉静的时候。直至数十年后,原在永兴坊住过的人,聊谈起这座宅子几番沉浮,仍是眉飞色舞,神情激动。
立政殿正殿外簇拥了上百株的红枫,落过几场凉雨后,枫叶便红得愈发热烈。
穆清面前的云头低案上,端端地摆放着一袭绯紫色的国夫人服制,在屋外晃眼的红色的映衬下。显出令穆清十分不适的色泽,一如英华与她阴阳诀别的那日,戎袍上晕染的血色,那颜色扎得她眼底隐隐发痛。
忽又觉得这大片的紫红,犹如行刑过后刑场的地面:隐太子与废齐王的子嗣不论长幼尸身横躺了一地。穆清绝不会愿意去看人行刑,这一场她却定定地坐在后侧,从头至尾将这场斩草处分的屠杀细观了一遍,原以为心口那道因痛失英华而来的伤能得宣泄自此好受些,末了却不觉有甚么安慰,倒是牢牢记住了那淌了一地的绛红暗紫。
“顾夫人这又是何必。你我总算是称过一场姊妹。在夫人跟前我也不拿大号令,惟愿夫人坦诚相告,今既杜公已受封蔡国公,夫人何故一再推辞吴国夫人的封诰?”长孙氏在殿上正首位端坐。轻叹着问道。语调轻柔一如以往。倒并未因如今母仪天下的身份改变丝毫。
穆清侧身伏拜,“皇后万莫如此说,这便要折煞妾身了。”
长孙氏和暖地一笑。忙示意身边的侍婢去扶起穆清,“夫人起身说话,这殿内也无旁人,实不必端持这样的大礼。”
说话间有宫婢奉上一只琉璃盏,一股浓重的药气飘荡开来,穆清吸了吸鼻翼,凝神细辨了一阵,仿若是胡颓子的气味,入殿时确听长孙氏有几声咳,她又素来有气疾,想来是因乍然入秋,抵受不住,气疾再发。
长孙氏放下琉璃盏,见穆清重正坐于那袭国夫人服制跟前,她捏了绢帕子掖了掖唇角,含笑瞧了穆清好一阵,仿若自语道:“本宫自小就觉着顾夫人与别不同,身为女子,长盼夫婿觅封侯,正是常理。一朝若有封诰在身,这一世便福禄不尽,夫人却坚不受封,传将出去,旁人不知情,断不会知晓夫人的不同寻常,倒只当圣上他眼里不见功勋,只怕要令群臣心底寒凉呀。”
穆清惊异地抬起头,自打她入殿,不见长孙氏端丝毫的身架,口口只称“我”,此时陡然又以“本宫”自称,大约已起了些不耐烦,再往下听,果然是有心撂下重话,偏要将一个妇人的诰命,与前朝的君臣关系挂上勾。
“夫人头一遭送回国夫人服制时,圣上曾有言,只怕是为了英华的事,夫人心头有怨。”长孙氏幽幽叹息,穆清虽不得直视她的脸面,光听着她的叹声,也能想象出她精致美艳的脸庞上勾起的恰到好处的悲哀。“夫人身边统共也就这么一个亲妹子,送入弘义宫时必然心疼,又出了这么些事,按说夫人怨恼,原也是该的。逝者已矣,好生活着的,到底莫要同自己日后的前程过不去才是。”
穆清淡然一笑,低垂着眼眸,恭敬回道:“这封诰妾身实实地受不得,殿下大约尚且记得,妾身……与蔡国公实则并无婚配。这些年蒙蔡国公不弃,勉强操持着家院,妾出身低寒,怎堪攀配国公?认真理论起来,不过是个侍妾罢了,纵是给了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越性白占了吴国夫人的位去。”
忽然有侍婢在殿门口告禀,说是乳母抱来了汝南公主,穆清微微一愣,即刻反应过来,当日是听英华提过那么一句,只说是赐了郡主的封号,而今秦王登基,太子尚未立,倒先改了凤翎的封号。穆清摆在裙裾上的手不觉垂了下来,李世民珍爱至此,想要带走她,吴国夫人的封诰只怕尚且不够抵的。
长孙氏命人抱过孩子,送至穆清跟前,使她看过,“英华命薄,可怜了凤翎一出生便没阿母,圣人的恩典,日后凤翎便养在立政殿,收在本宫名下,是正正经经的嫡出公主。”
穆清身子微僵,怔在那处,心头不觉发苦:以长孙氏如今的手段和心肠,凤翎能康泰平安地长成年?
“夫人快谢过恩典。”一旁的宫正小声提示她,连说了两遍,穆清拖怠不得,纵使心中万般不愿,也只得依言伏地谢恩。
在宫中盘桓了半日,穆清起身告退,仍是将那身国夫人的服制留在了立政殿。过来一名内监,腰背稍有些佝偻,领着穆清,在她右前侧将她往外领。直至离了立政殿老远,那内监方直起腰背,探看过左右,笑向穆清一礼。“老奴见过顾夫人。”
穆清微微一笑,忙还了礼,“吴内监礼过了,倒教七娘羞愧。如今贺遂将军遗下的那些人都四散了去,七娘正想问一问阿监,今后有甚么打算。”
老内监又恢复了弯腰勾背的走姿,低着头嘿嘿笑了几声,“老奴一个内监,自然还在宫里伺候,到了这把年岁。又没个家人。亦不知亲族何处,出去了反倒不惯。况且,既老奴还留在皇后身边伺候,虽人贱言微。到底还能看顾着些汝南公主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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