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云修蓦然一声嘶吼,悲恸震天,双目凝红,犹如哀极噬人的野兽,视线牢牢锁向阮湄裳——
“妖女,我今天跟你拼了——”
他发了疯一样冲上前,然而一团紫影飞掠到他眼前,折扇一摇,祈云修被横扫而来的潜风逼得倒退数步,再抬首,那紫影已快若流星,直朝阮湄裳奔去。
阮湄裳压紧翠眉,布满浓重阴霾,迅速运气行功,跃身迎上他的攻势。
二人一阵急攻快打,缠斗了十余招,阮湄裳怒叱一声,施出玄阴秘笈中一记狠招,右手方收,左掌威猛快速地拍向他胸口,直震得那人心脉齐碎,飞弹出三丈开外。
祈云修“啊”地失声尖叫,疾奔过去,将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清润的嗓音颤抖得近乎破碎:“你这是何必……何必……”
紫色衣襟被鲜血染就一片殷红,孟湘环张口又喷出一大滩鲜血,那张桃花俊容,如今只剩下雪一样的苍白。
看到祈云修满脸忧急的神色,他费力地勾起嘴角,仍显得邪魅无边:“我说过了……不准你去……白白送死……”
鲜浓的血色刺痛了眼睛,祈云修把脸埋入他的胸怀,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不要……不要……”
孟湘环想摸下他的头发,怎奈手指发抖着伸了半天,最后还是无力地垂下:“唉……傻小子……你哭什么,我这不是……还没死呢么……”
“孟湘环,居然连你也敢背叛本宫!”阮湄裳负手孤立,冷面无情地盯着他。
孟湘环唇畔滑开一丝冰冷的弧度:“我就知道……她不是……被玉雪剑君杀死的……果然……害死她的人……是你……”
阮湄裳眉头一皱:“你认识姐姐?”沉吟片刻,恍然明悟,“你就是那孟家人?”
“不错……”孟湘环冷冷承认,随即抬目望向祈云修,那种眼神,就像看着襁褓中睡熟的孩童,充满了无限柔暖与温和,轻轻告诉他,“其实我……只是一个普通猎户家的孩子……那年我爹去山中狩猎,突遇猛虎袭击,是你娘,将我爹从虎口下救了出来……那时候她怀你三月有余,我爹跟我娘见她无家可归,为报救命之恩,就让她与我们一起住下来。那时你还未出世,而我才七岁,平日里她教我武功,教我识字、教我吹笛、她真的什么都会……后来她告诉我,她是西月宫人,是被人人唾骂的妖女,呵呵……我才不信的,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一双美丽澄净的眼睛……说她是妖女,可是她却救了我爹,教我识别人间险恶,谈起那个人的时候表情会那么温柔……我从来没有看到她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所以,我才不管什么妖不妖女,只想着,她如果能一直留下来就好了……可是生下你不久,她就说她该走了,要去与那个人做个了断,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很幸福,因为她坚信那个人心里是有她的,只是不敢承认罢了,所以她要编个谎,骗他来抚养他们之间的孩子……她说他是舍不得杀自己的,当时她说的很笃定……可是最后,她还是死了……世人都传,是那个人杀死的她……”
孟湘环叹口气:“然后,玉雪剑君就找到我们,我曾经答应她,什么也不说的,只问她到底是怎么死的,那个人没有回答,之后就带着你离开了……云修,云修,这是她抱着襁褓中的你,想着那个人,坐在花圃里为你取的名字……”
祈云修满脸痛悟:“原来……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所以一直以来,才会对我这么好?”
孟湘环虚弱地笑了笑:“或许,也不全是这个原因吧。”
阮湄裳嗤笑:“所以,你到西月宫的真正目的,是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孟湘环回答:“当初她说的那么肯定,所以我不相信她是被玉雪剑君所杀,因此我混入西月宫多年,一直暗中调查,就是想知道真正杀害她的凶手究竟是谁!”
阮湄裳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姐姐啊姐姐,原来有这么多人对你念念不忘,都说我妖媚惑众,其实我远远不如你啊!”
“妖女今日不除,我中原武林正道人士必将被她诛尽,大家一起上!”
不知谁大吼一声,众人纷纷拔刀举剑,群起而攻。
阮湄裳依旧狂笑不止,左手舞动黑绢,右掌连挥带劈,施展“阴劫破天”,见者杀,攻者毙,一时间残肢断骸,血雨飞溅,浓稠的血浆黏液染上玄黑纱衣,更衬得那笑容宛如修罗鬼魅,正展开着一场前所未有的血腥大战,通冥崖瞬成人间地狱。
“怜儿,你受了伤,不要去!”祈云修慌忙搦住她的柔荑。
可是若不去……若不去的话……
花以怜虽被他拉住无法移步,但瞳眸仍清晰映着前方一片厮杀惨局,师父已死……她与师兄双剑合璧也难以与对方颉颃,灭影三绝到头来只是一场设计好的陷阱……瞳孔深处,忽然浮现出无能为力的疲倦,只因深深清楚,如果再不拼死一战,那么他们所有人,所聚的武林精英,都将葬送山谷!
嘶喊惨叫声不绝于耳,一道道人影从眼前晃过,封衣遥却形若木偶,呆呆地跌坐一旁,那些奔去的人很快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弹震出来,伴随惨嚎,残躯断肢,鲜血洒成雾蓬,交汇成河,那浓不可喻的颜色,几乎要刺伤了眼睛。
一颗头颅,静静滚落在封衣遥跟前,面目狰狞,暴裂突兀出来的眼珠,似诉着那死不瞑目的仇恨,封衣遥木怔看了半晌,倏然神经一绷,整个人终于一点点恢复了清醒,他慌乱地抬起头,举目四顾,却好似坠入一片血色汪洋中,无数残肢、无数尸首,不过短短时间,竟已成为血流成河,是森罗鬼蜮一般的画面!
那一刻,头脑里仿佛想到许多事,又仿佛什么也没想,只当双手猛一攥紧,他眸底犹如升起炽日,闪烁出耀亮至极的决绝之意!起身,毫不迟疑地朝那人扑了上去。
“衣遥,你做什么——”阮湄裳瞧见是他,迅速收掌敛势。
封衣遥跑到背后,伸手禁锢住她的两条胳膊,活像要把自己黏在她身上,死死抱住她不放。
“衣遥,你到底要做什么,快点松手!”阮湄裳对他的举动大感意外,扭动身躯,怎料他力气之大,根本无法动弹。
“衣遥,你别这样!快些放开!”阮湄裳惊惶,发觉他没有运气行功,使得全是自身蛮力,一旦自己用内力将他震开,必会震得他心脉碎裂。
封衣遥死也不肯松手,咬着牙,眼神狰裂,绝美五官因着强烈恨意扭曲在了一起:“阮湄裳,我说过了,今天就是你我做出了断的日子,是你……是你毁了我的一生,这笔账,我们就来算个清楚好了!”
“你……”阮湄裳一下子明白了他的用意。
封衣遥朝着祈云修大喊:“快——”
快点……
就是现在了……
一旦错过这次机会,天下再没有人能抵挡得住她。
所有人,她会杀光所有人,小怜,祈云修,智太方丈,在场群豪……他们都将活不成了!
所有只能是……
他要与妖女玉石俱焚!
明白到这一点,祈云修像石头似的僵立原地,只觉浑身肌肉变得冰凉而麻木,手指滑落到腰际上的剑柄,却动不了半分。
下不了手,他下不了手!
阮湄裳挣扎几下,见封衣遥始终不肯松开自己,蓦地放声大笑,仰起头,满头鸦发肆意飞散,神情竟格外兴奋愉悦,几近疯癫:“哈哈哈……衣遥,就算死,我们也是死在一起……哈哈哈哈……我们永远都是在一起的……哈哈哈哈……”
封衣遥用两臂把她勒得更紧,好似自己就是绞刑架,与她紧紧绑在一起,咬着牙凑近耳畔:“妖女,就是下了地狱,我也不会放过你的!”继而抬头,使出全身力气,朝祈云修再一次大喊,“快一点,快一点动手啊……”
他的眼神炽亮狂烈,蕴含着焦急、催促、期盼……以及,那最后一丝的恳求。
小怜今后,就拜托你,替我好好照看她了。
那份情感传递到祈云修眼中,刹那心房一痛,仿若破裂。
“不……”花以怜不肯相信他做出的决定,脸色惨白如纸,直欲瘫软在地。她一直盯着那人的脸,仿佛有些回不过神,嘴里不停地呢喃重复着,“不要……不……不要……”
突然间,泪水夺眶而出,她颤抖着,难以置信地摇晃着脑袋。
不要……衣遥,不要……
衣遥……求你看我一眼,求求你看我一眼,不要……不要这么做……不要……
好像察觉到那一束悲痛欲绝地目光,封衣遥呼吸微窒下,却不敢去看,害怕看了这一眼,便是不舍、便是意念全消,便是抛弃所有只想与她在一起……
心魂在颤抖,力量在减弱,他又是声嘶力竭地狂喊:“快啊——快点,动手啊——”
祈云修被他喊得脑子一震,神智一清,想到死去的无数英魂,想到眼下的惨杀浩劫,想到此人若不除今后武林道数千万生灵涂炭,想到整个大局……
“快啊——”
他内心充满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矛盾,然而在封衣遥一遍遍的疾声催促下,他终是决心一定,抬头,拔剑出鞘,往宝剑上贯注全部真力,朝着他们弹射而出。
“不要!”花以怜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眼瞅着宝剑好似流星闪电飞射前方,直直洞穿二人的胸口。
一剑穿心,却是两颗心脏!
“啊——”花以怜抱头瘫跪在地上,发出不似人一样疯狂的惨叫,声音凄厉刺耳,划破天际。
当长剑横穿心口,封衣遥身体猛地一僵,无法言语的剧烈疼痛宛如潮水汹涌袭来,而阮湄裳的大笑声,也在这刻戛然而止。
衣襟被染红,绽开大朵朱花,殷红的血液沿着剑身,一滴滴地往下流淌。
“衣遥!衣遥!”花以怜省回神,恐慌地撑起身,趴起来,跑了两步又跌倒在地,用指尖抠住泥土里的芳草,又使劲挣扎着爬起来,然后越跑越快,不住地喊,不住地飞奔。
“衣遥——”
那声音,魂牵梦绕,勾心缠肺,至死也不忘怀!
痛意模糊了视线,封衣遥努力睁开眼,只见得一抹白影恍若寒香雪蝶,遥遥向自己奔来,眼睛里含着泪,闪动着歇斯底里的痛楚,忽然间便看清了,是那张烙印心田挚爱不悔的容颜。
就在这一刻,阮湄裳癫狂而得意地大笑:“衣遥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哈哈哈,你休想碰到他!”随之使出千斤坠身法,周围地面骤然崩沉。
“衣遥,你是我的……除了我,谁也别想得到你,哈哈哈……你是我的……是我的……哈哈哈哈……”阮湄裳疯了一样,越笑越大声,纵使鲜血不断地从口中蜿蜒而下,亦毫无所觉,像个因极度欢喜而失去神智的疯子。
封衣遥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狠狠推开她,只见阮湄裳娇美的身躯上横穿着一柄宝剑,触目惊悚而诡异,倒在地上,笑声渐渐低弱。
当身体与长剑分离之后,封衣遥连喷数口鲜血,身形已是摇摇欲坠,而脚下石地被震得松落,两个人一起往下崖底沉去。
“衣遥——衣遥——”花以怜惊恐地睁大双目,边跑边伸出一只手。
“小怜……”封衣遥露出一抹浅淡却又温柔无比的笑容,朝着她奔来的方向,也缓缓地伸出一只被血染红的手。
“你不是答应我……要陪我找个依山傍水的地方……我们一起盖间茅舍,一起种花,等到冬天一起踏雪赏梅……你不是说我们生几个孩子,一家人永远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吗……你忘了吗!你忘了吗!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再离开我了吗……衣遥……衣遥……”花以怜哭得肝肠寸断,声调似怨似恨,又似哀到极点就快崩溃。
或许是身体太痛了,或许是没有力气了,又或许连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封衣遥只是一直望着她,不肯从她脸上挪开半分,正拼命地用着生命里的最后一点时间,去凝视自己最深爱的人。
旧日的记忆宛如潮涌,破开闸门……
他回想到七年前的那场风雪夜晚,他披着斗篷为她送来热腾腾的红薯;在红梅绽放的山顶,他用自己攒下的钱买来锁片送给她当礼物;在花雨纷飞下,他对她许出最美最纯真的誓言。
还有……还有在幽竹茅屋,他在外打柴捕猎,她在家缝补煮饭,深夜相拥相眠,彼此就像一对普通的樵夫樵妇,度过了十余天平静安宁的日子。
浮光往事……一幕一幕,辗转脑际……居然全是甜蜜与幸福的画面。
怜……对不起,终究无法陪你走到最后了……
只要她爱他,一切就足够了……
而心心念念不忘的……却是没能亲眼看到她凤冠霞帔的样子,没能亲手为她掀开红盖头。
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娶她为妻啊……
“衣遥——”只差一点点,一点点,就能抓到他的手,就能感受他的温度,就能扑进他的怀中了。
她伸出的手,与他伸来的手,只差一步之遥,不过一步之遥而已。
然而……
地面轰然崩塌……
封衣遥脚底悬空,整个人随着无数块松落的岩石快速坠落下去……
花以怜瞪大双眸,手臂悬在半空,跪地崖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化作一道黑点,很快消逝在谷底的白色雾霭之中。
掉、掉下去了……
不在了……
那个人不在了……
她居然……连他的一片衣角也不曾触到……
她最深爱的人,真的已经,抽离开她的生命!
而那两个人,一个因恨、一个因爱,是否依然会在地狱里纠缠无休?
花以怜不敢置信地跪在悬崖边,失了魂魄一般,神情木然地对着谷底发呆。
“怜儿,小心——”
玉晶姬趁她不妨,借机施出绝情绵骨掌,快绝狠辣地袭向她背后,怎奈眼前晃过一抹白影,祈云修竟是毫不迟疑地替对方挡下这一掌。
花以怜听到喊声,终于惊醒回首,却瞧祈云修倒在地上,身体像断了线被摔坏的木偶,剧烈不止地抽搐,隐约能听到骨头一点点咔嚓断裂的声音,正从他的体内传出。
“云修!”花以怜大惊失色,扑上前尖叫,“云修!云修!”
纵使痛不欲死,但耳边仍是清楚地听到了,她朝自己喊的是云修……不再是师兄……
这一回,他终于派上用场了……
玉晶姬眼见失手,暗自一嗤,下瞬忽觉胸口传来剧痛,低下头,才看到自己胸前透出的银亮剑尖,她瞠目震愕,缓缓转过视线,凝着那人,脸孔猛地扭曲抽动:“你竟然……还没有……”犹言未完,人便倒了下去。
孟湘环收回手,冷冷笑了下:“戏还没看到最后……我又怎么……能死呢……”朝祈云修的方向望去一眼,一抹温柔得近乎虚幻的笑从他脸上浮现,随即撑着全身的力终于枯竭,倒地气绝。
“云修,云修,你答我一声,求求你……求求你睁开眼睛……不要了,不要再离开了,不要连你也离开我了……云修、云修……”花以怜捧起他惨白如雪的脸庞,搂在怀里,已是悲痛到泣不成声。
“不要碰他。”一个苍老略微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凛然含威,使人闻之,莫名地就会遵从。
花以怜抬起泪眼星眸,在刺目的阳光下,隐约见得一个伟岸的身影。
“他已经中了绝情绵骨掌,你若再随意动他,他便会立即骨散筋离,眼下他除了五腑功能如常,其它地方皆已无用了。”那人本是缓慢的语调中,渐渐流露出某种兴奋之情,“老朽平生精研医道,专解奇难异症,他因未被击中要害,此刻尚留一口余息,如果交给别人,他绝撑不过十二个时辰,倒不如交给老朽用于研究,说不定还能挽回他一条性命,但即使医好,他也将武功尽失,全身瘫痪,此生亦难有复元之望了。”
花以怜呆滞地跪在地上,口中喃喃地恳求:“求你、求你……救救他……”
那人颔首,俯下身,快速点中祈云修身上几处要穴,从包袱中取出两条白绸缎,以一种极为奇怪的绑法,将祈云修全身捆绑住,背负肩后,伴随一声清朗的长啸,在众人眼前消逝。
“阿弥陀佛……”面对这一场惨烈的激战,智太方丈发出长长的叹息,仿佛在安抚着那些逝去的英魂。
妖女已死,群豪终于回过神,一阵欢呼雀跃,他们冲进西月宫,不久便找到解药,拿给在场所有中毒的人服用。
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有名黄衣少年静静站在崖边,他正是罗照翰之子罗鸿诚,望向阮湄裳坠下的深谷,他眼神痴痴,伸开双臂,伴随空气中那一缕徘徊不散的冷香,未曾犹豫地跳了下去。
鹊儿手执轻笛,曲音悠悠哀绵,如泣如诉,与霜儿来到孟湘环的身侧,将他背起来,三个人的身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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