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她接回唐府的人会怎么做。
她想知道这位一度把她抛弃,但是又动了恻隐之心把她找回的人会怎么做。
她想知道这位一直怀疑自己会害他,甚至会在她送来的糕点里验毒的人会怎么做。
她想知道,做了十一年的父女,他到底有没有对自己产生一丝亲情。
唐知府神色灰暗,半晌,他开口劝道:“小五,就让他们搜一搜,若没有什么问题,也不会落人口实。”
说罢,他移开目光,不敢再看周隐。
周隐此时心中漫起一阵苍凉之感。
看,这就是她叫了十一年的爹,这位父亲在几年前给过她一巴掌,而时隔多年,他不惜再在周隐的脸上打上一巴掌。
周隐的怀里还揣着一封刚刚被她的体温捂暖的信笺,这信笺绝对不能被其他人看到。
那她就再赌一次。
“既然父亲执意如此,”她笑了笑,“那女儿就遂了你的意。”
她垂目静默片刻,突然一个转身冲了出去。她跑得那样急促,似乎将毕生的力气都用在了这一次冲刺中。阁中的下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一时间竟忘了拉住她。
周隐跑到阁外,看见唐大人的几位小厮和侍卫侍立在院门处,冷笑道:“周隐受父之命,在此解衣以示清白,诸位皆是见证!”
她话音未落,便一抬手将束发的簪子拔了下来。她梳的是男子发髻,只用一根没多少雕饰的木簪固定住头发,因此随着她这一拔,一头海藻似的青丝瞬间散落下来。月光将清辉抛在她的秀发之上,泛着泠泠的光泽。
底下众人看到唐五姑娘这般疯魔的样子,一时间全部低头跪下,不敢再多瞧一眼。周隐却并未停止动作,拔了束发的簪子之后,就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唐四站在阁中诧异地望着周隐,一时间被惊得不敢说话,这位五妹妹是被气得疯魔了不成?
直到唐知府脸色发青,一声怒喝:“周隐!”她才停止了动作。
唐知府胸膛剧烈起伏,努力扶着坐榻旁的扶手站了起来,走下台阶时脚步微微踉跄。
他走到周隐的面前,望向她的眼睛,只看到满目的悲愤、不甘与倔强。
这个女儿是自己亲手养大的,不随自己的儒雅,不随唐夫人的温和,更是与小六的活泼,小四的小性毫不相似,竟养出了一身八头马拉不动的倔脾气。
真是像极了她的亲父。
望着这一双眼睛,他终究是败下阵来,他沉声说道:“今晚的事情,谁也不准说出去,否则……”
他顿了顿:“家法处置!”
唐知府走后,众人也渐渐没有了兴致,纷纷散去,最终只留周隐一个人站在院中望着清冷月辉。
蕙香抱着一件衣服立在阁门口,满目焦急地望着她:“姑娘,您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赶紧换下来吧。”
周隐却没有理会,只是默默地从袖口中掏出一封信来。
蕙香看到那信大吃一惊,连话都说不利索:“姑娘……这……”
“你放心,”周隐勉力笑了笑,“这不是和情郎暗通款曲的情书。”
不过是一封关于她的身份证明信,证明她这个人不甘蜷曲于一方后宅之中,证明她不甘怀着一个不清不楚的身世,懵懵懂懂地过一辈子。
她一甩袖口回到阁中书房:“蕙香,替我研墨!”
待到蕙香将生宣铺好,周隐蘸饱浓墨,开始在纸上肆意书写。
蜀地峻险,剑阁峥嵘。三山相抱,岷川环流。四海之守莫过轻易,仓廪之安举世平宁。
然险关易持,自生娇惰之弊,境内和乐,难保兵甲之全。故天险不足以为傲,醴田不足以为倨。
兵胄不备,战甲不足,乱世偏安,寸土固守,实乃祸患之本,倾覆之原,望冰心微言可永载碑册,以慰当下,以惊后世……
这是一篇《罗城赋》,作于周隐十三岁时。
当年她与唐家众位小姐在唐夫人带领下参与罗城官家小姐的茶花会,那时正是草长莺飞的初春时节,众小姐来了兴致,决定赛诗比较才情。周隐不会写诗,觉得那些花里胡哨的平仄韵脚是丧志的东西。
轮到周隐抽签时,她抽到以“罗城”为题。姑娘们暗笑,觉得这题目又大又空,若想作出好诗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周隐压根没想作诗,她以木桌为纸狼毫为笔,一气呵成一篇《罗城赋》,论蜀地天险,论兵甲空虚,论时局不易,论偏安之弊。
姑娘们不懂这些道理,也看不明白其中玄机,那次诗会周隐没有取得名次,只是空留满桌文字。
举办这场茶花会的是陆姑娘,她的父亲二十岁考中举人,四十岁致仕在罗城养老,据说见到这篇罗城赋之后,惊得从座椅上跌了下来,连连说到如若是个男儿身,定是逐鹿天下之才。
唐知府听说这件事后,连忙赶到周隐的书阁内,警告她要收敛,不可因文字而招来祸患。从此之后周隐不再参加所有的诗会茶会,只是缩在自己的书阁内闷头读书。
每次内心愤懑不平时,她都会一遍又一遍地默写这一篇罗城赋。
不是为了让自己静心,而是不断地提醒自己,这些隐忍与艰难,你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