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美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白衣倚坐在床头,低着头静静望着她。
她把手抬起来,他便也伸出手,轻轻握住。
岁月静好,仿若大梦一场醒来,那夙世的惨痛都不存在,他与她依稀还是千万年前榣山之畔相遇的仙神,他眼瞳温和静寂不曾蒙蔽一丝一毫的阴霾,美好至极。
这是有多久了?如人世间最寻常最平凡的人一样,相守着,一起长大,没有怨怼,也无苦痛,清晨醒来见到他予一个笑靥,夜晚入梦时与他道一声安,牵着手安安静静从碧花的长春走到紫花,然后在对来年的期望中沉沉等待又一场天明。
白衣松开手站起来,弯腰连被子将她抱起来,隔屋有一席铺着厚毯软衾的榻,正对着没有关上的窗,他抱着她坐下来,把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脑袋。
薄凉的空气在脸上一触反倒扫清几分沉眠残留的朦胧睡意,明美抬头看了看:“下雪了。”
天地渺茫,白皙干净的雪花中,夹杂着淡淡的紫色花絮。雪落下来,那满树长春的花便都谢了,叫整个蓬莱犹如笼罩在一席紫白的梦境之中。
明美把手从暖和的被子中伸出来,去握他的手。
分不清是谁的温度更凉一些,白衣将她环绕得更紧一些,用下巴蹭蹭她的发顶,微微笑起来。
明美窝在他怀里,和着他的体温与雪的凉意,慢慢的竟然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身边没有白衣,巽芳双手捧着下巴,含笑歪着头坐在蹲在榻边望着她。
揉揉眼睛坐起来,窗子没有合上,却蒙上一层无形的屏障,外界冰凉透骨的寒意便都透不进来,窗格外面不知何时被挂上一串铃铛,药晶花雕的,上方坠的饰物是一朵冰封的紫花,安安静静得垂在那里,被风撩动,却没发出任何声响。
“明美难得起这样晚呢,”蓬莱国的公主笑得眉眼弯弯,“外头初雪,族人已开始准备冬日祭祀,白衣去帮忙,明美也去玩玩嘛?”
时光如流水匆匆,当年那个站在白龙王头顶俯视众生的娃娃已经长成少女的模样,正如那时在衡山逢到的少女与孩子,也已出落为大人。
蓬莱人寿命长久,身体成长的速度也慢,巽芳眼看着白衣长到自己都需要仰头才能直视的高度,幸好还有一个明美在艰难得长着,才没有太多郁闷。
明美点点头,接过巽芳递过来的衣饰扒拉到身上。长长的头发软软得披散在身后迤逦成画,巽芳用梳子小心翼翼得将它一寸一寸梳理整齐,然后挽起束上簪子与缎带。她已经有好多簪子,多是花形的,白衣已经能雕得很好,犹如刚从枝头摘下的花硕般栩栩如生。
巽芳跑出门嘱咐侍女把温着的朝食送上来,明美把视线从铜镜中央移开,取出梳妆台匣子最底层的一只琉璃瓶,药丸很小,指甲轻轻一触就能分为两瓣,全倒出来数了数,剩下也不过三粒。
她停顿了很久,掐出半粒咽了下去,净化的力量从心脏开始急剧抽动,顺着血脉贯通五脏六腑,几乎是要将血肉都消泯的剧痛,连对时间的感知都出现了错误,仿佛一瞬间,又仿佛永恒的漫长……她极缓慢得眨了眨眼睛,将剩下的药丸倒回瓶子里,又把瓶子塞到匣子下面,站起身走出房门。
雪花纷纷扬扬,但落得很慢,初雪轻小而洁白,飘飘然落在肩头也不会化去。明美到东蓬莱的时候,地上已经积了层薄雪,紫色的花硕在落地的瞬间已经像是燃烧般化为飞灰,走在不断破碎的花与雪间,便犹如身处一床巨大的花毯上,一脚踩下都是软软的,那细碎又轻柔的触感几乎埋进心间。
长春冬生紫花,遇雪则谢,只有这个季节谢落的花不会再生,因而那巨大的古木有几分空荡荡的,终于也显露出枝条的色泽,依然笼罩了大半的天空,却盖不住从天而降的雪与铺洒的天光。
明美远远望见正在帮忙架祭台布置场野的白衣,对上一个微笑,于是她也跟着笑起来,偏着头静静地注视着那道身影。这样美好的时光,多一分一秒都像是偷来的。
可她知道,世事惘然,总有些东西是彻底面目全非的,一切已然不能像当初的榣山之畔,纯粹到不被任何事物侵扰,也不是这凡尘百千世之前人间的初遇,纵然擦肩而过亦好过百千世之后压抑着痛苦的微笑。
就像她总是不能想到,那拥抱着她亲吻着她发梢的人内心深处真正的感受一样,她也无法忽视,她等待着这一分这一刻之后随时都会发生的生离死别。
她曾予他说,你别怕。
可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跟着他所认为的那些美好,一起灰飞烟灭。
*
明美坐在长春树下,背倚着树干,遥遥望着那里。
她看着看着,轻轻拍了拍长春的枝干,庞大到难以言喻的巨木便盈盈摇晃着枝桠,更多的花硕随着雪花落地,却又在触碰到地面的刹那氤氲成朦胧紫光,那梦幻般的光色笼罩着她,就像是为她披上最美的华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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