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狂热年代（3）伤员自杀了八个

    老家子常说“事不过三”。关连长救了他三次命，第四次就把自己搭进去了。部队饿着肚子刚赶到前线就和美军王牌第一骑兵师遭遇了，战斗非常残酷。联合国军依仗火力优势，总是先用密集炮火覆盖阵地，然后步兵才在坦克掩护下冲锋。一天下来，阵地变成了一片焦土，连棵囫囵树都没了，只剩下冒黑烟的树墩。

    他们连原来有一百五十人，行军路上由于饥饿寒冷加上敌机轰炸，非战斗减员近三分之一，剩下的一百多人几天打下来又牺牲了一少半，一个连就剩下六十多个人了。但这六十多人像六十颗钢钉一样钉在阵地上纹丝不动。他们打红了眼，他们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

    当夜幕降临，玉兔东升的时候，战场上突然寂静一片，月光下只能听见风吹枯叶的沙沙声。寂静中他们连接到团部命令：就地坚守，掩护团部撤退。团部命令上没有说明坚守到什么时间，关连长心里明白他的连队很难有回去的机会了。他问小苗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小苗说：“爹咋样了不知道，河南老家还有个娘。”

    关连长点点头没再说话。

    半个小时后，一贯避免夜战的美军反常地发起又一轮进攻。敌人似乎觉察到我军的行动意图，摒弃了以往的战斗程序，没有炮火准备，直接蜂拥而上。哇哇乱叫中杂有中文喊话声：你们被包围了，投降吧！联合国军优待俘虏，台湾大米，美国罐头管够呀。

    “别听他们放屁，援兵马上就到。我们的身后就是祖国，为了祖国的父老乡亲们能睡安稳觉，大家狠狠打他个兔崽子！”关连长端起机关枪扫射，小苗手里的冲锋枪也爆豆似的响起来。本来听说被包围有些慌乱的战士们，在连长榜样的激励下义无反顾地投入战斗。

    美国兵退下去了，预料中的密集炮火接踵而来，炸得阵地上石裂山崩。毫无还手之力的中国连队无处可躲，只有趴在战壕里抱起脑袋死挨硬扛。关连长把小苗压在自己身下。小苗说当时他耳朵被震聋了，什么也听不见，但他还是感觉到关连长咚咚的心跳，他觉得自己就像躲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温暖。

    长达一刻钟的炮火停息了，死一样的寂静重新笼罩了阵地。幸存下来的人只有二十五个，其中十八个带伤，有腿被炸断的，有炸掉了胳膊的，有肚子被炸开，肠子流到外面的。寂静中分散在阵地上的伤员们逐渐恢复了知觉，开始长一声短一声发出痛苦的呻吟，特别是一个肠子拖到肚子外边的伤员闹得厉害，他一边呻吟还一边叫骂。这些在血肉横飞的战斗中不曾有丝毫畏惧的勇士，现在望着黑黝黝的山谷却感到了无比的恐惧。小苗头部流着血，他抬起胳膊想擦掉流到眼睛上的血，胳膊上剧烈的疼痛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关连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组织没受伤的战士们尽量把伤员挪得靠近一些。他有气无力地告诉大家，他们连队已经圆满地完成了团首长的命令，现在他命令没受伤的战士带着受伤的战友利用短暂的停火间隙向后方撤退，他估计敌人步兵很快就会卷土重来，不尽快撤出阵地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一个没有负伤的战士吃力地搀扶起一个伤员，企图把他背起来，但是他们两个人同时摔倒了。饥寒交迫和激烈的战斗已经使他们精疲力尽了，他们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喘息着看他们的连长。

    “爬，同志们，我们必须爬出去，爬出去就是胜利。你们的亲人都在盼着你们回去。”关连长企图鼓起大家的勇气。

    “砰！”一声单调的枪响，那个肠子拖到肚子外边的伤员自杀了，枪声在山峰间缭绕。紧接着又响起了第二声，第三声枪响。小苗说，当时他就在关连长身边，他看见关连长坐在地上，头埋在两肘间，身子随着每一声枪响猛烈地抖动，好像每一枪都打在他的身上。

    十八个伤员先后自杀了八个，没受伤的七个人带着剩下的十个伤员默默地往祖国的方向爬去。他们爬下了山头阵地，爬进了山谷，这支爬行的队伍悄无声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小苗跟着关连长爬过冰冻的山涧时，背后传来零零散散的日制三八枪和苏制冲锋枪枪声，紧接着就是密集的美制卡宾枪枪声。关连长爬在地上的身子又抖动起来，而且抖动了很长时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