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史无前例（14）流落街头

    奶奶死后，泉水成了名副其实的野孩子，就像一只孤独的野狗到处流浪。他不敢在家里睡觉，家里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件器物都让他想起奶奶或者让他想起爸爸。晚上一睡着就做梦，好几次都梦见奶奶。奶奶不是坐在板凳上，也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趴在衣柜顶上，面目狰狞地对他喊叫。他听不清楚奶奶喊什么，因为一到这时候他就被吓醒了，醒来之后浑身发抖，连头都缩进被窝里。他也梦见过爸爸，爸爸不像奶奶那样可怕，但他也不像活着的时候那样慈祥，他总是阴森森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向他逼近，直到他一身冷汗吓醒为止。

    他再也不敢在家里睡觉了，他宁愿跑到街上去睡到屋檐下边。天热还好说，天热的时候很多居民都睡在路边乘凉，有的撑开行军床，有的搭两块铺板，还有的干脆在地上铺张凉席就睡。泉水更简单，走到哪儿睡到哪儿，城墙洞里他睡过，房檐底下他睡过，露天草丛里他睡过，公园的长椅上他也睡过。公园长椅子是最舒服的地方，可惜公园管理人员不让睡，他好几次都被公园管理人员揪着耳朵拉起来，扔到公园外边。城墙洞也不错，可是去晚了就没地方了。那时候到处都是流浪者，有几次他还和几个不知从哪儿逃出来的四类分子在一起睡了一夜。天冷有点不好办，地上可以铺大字报，反正街道墙上到处都贴满了大字报，随便撕他几张当褥子很方便。困难的是没有被子盖，他又不能整天背床被子到处跑。于是他就整天穿一件棉大衣，晚上睡觉的时候裹在身上也将就了，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找到一块草帘子，铺到身子底下多少也顶点事。

    找睡觉的地方不难，反正狗能睡的地方泉水就能睡，困难的是没有吃的。奶奶死的时候，奶奶的床头柜里还有三十六块零四毛二分钱，十五斤半粮票，他精打细算地用这三十六块零四毛二分钱，十五斤半粮票维持了两个半月的生活。到了灯尽油干的时候，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粮票好办，他每月能用粮本到粮店里取三十二斤粮票和四两油票，这是中学生一个月的定量。可是光有粮票没有钱买不成吃的。他想起奶奶曾经用粮票换鸡蛋的事，他就跑到郊区农民家换鸡蛋。十斤粮票换九个鸡蛋，三十二斤粮票能换二十九个鸡蛋。油票比粮票值钱，四两油票换八个鸡蛋。

    每次换鸡蛋的时候，他都请求农民帮他煮熟，因为他家里没有煤，不能生炉子。这样泉水每个月就拥有三十七个煮鸡蛋，他算计着如果每天吃两个鸡蛋，三十七个鸡蛋够他吃十八天半。他觉得这很不错了，至少在这十八天半里他不至于饿死。可是剩下的十一天半怎么办？何况他的自制力不强，每天他都忍不住超额吃鸡蛋，有一天他竟然吃了六个鸡蛋，也就是说他的三十七个鸡蛋最多能维持他十天的生命。何况鸡蛋放不到十天就会坏掉，有一回他舍不得把坏鸡蛋扔掉，结果吃了以后拉了三天肚子。

    后来他发现煤票，鱼票，副食票都可以换东西吃，于是购粮本，购货本都成了他食物的来源。这些免费发放的票证能解决他差不多十五天的生活。不幸的是，一个月偏偏有三十天，而且隔一个月还有一回三十一天，剩下的那十五、六天就只好自力更生了。剩下的那十五、六天，泉水变成了“世界上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劳苦大众”。

    泉水进一步消瘦下去，瘦得像他爸爸那样瘦了。泉水站在城河边，对着发黑的城河水倒映出来的身影，顾影自怜地感到了死亡的威胁。他还年轻，他不想这么早离开这个世界，尽管这个世界变得如此不通人性，但他还是不想离开。好不容易来一回，才活了十几年就这么走了实在不甘心。爸爸虽然死得冤死得早，可好歹他老人家还活过了天命之年，总归不算夭折了。奶奶就更别说了，活到了八十岁，人生七十古来稀，这样算奶奶还多赚了十年。凭什么我得早死？而且是饿死，这怎么能让人甘心？于是泉水决心听毛主席话，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活下去就是最大的胜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