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纳德只觉得大脑里一片混乱,所有的日期和金额都纠结在一起。
他时而觉得,这份产业的利润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用过多检查账目的,但是下一秒,他就觉得账目里面隐藏了大漏洞,如果不仔细核对调查的话,他就要被这些狡猾的英国佬贪墨去一大笔钱,这让他觉得受到了愚弄和蔑视。
——不行,我不能让这些人把我忽悠了,我必须认真审阅检查这些记录。
——还有这个露西·威尔克斯,也不是什么单纯无辜的淑女,她肯定做手脚了,说不定就是她勾结了这些代理人,故意作乱账簿,想要侵占伯纳德家族的财产。
——我绝对要把这里面的猫腻查个水落石出。
见菲利普打算认真查账并一查到底,裴湘就感到满意和放心了,她始终浅浅地笑着,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勾起这位伯纳德家二少爷的愤怒和不甘。
这些账目当然没有问题,只是记录得异常混乱而已,这可是她为了拖延时间而精心准备下的,没有两三个月,菲利普·伯纳德甭想把所有的数字捋顺了。
于是,伯纳德家的人滞留在了伦敦,全面接手了路易斯·伯纳德明面上的产业,裴湘彻底撒手不管。
而菲利普·伯纳德认真查账之余,又恢复了他在美利坚的浪荡做派,甚至变本加厉。
他开始流连于伦敦城里大街小巷中的妓院赌场,结交一群无所事事的浮华纨绔子弟。
他脱离了老伯纳德的管教视线,又荣升为伯纳德家新一任继承人,这让他有了挥霍的本钱和享乐的条件,一日又一日,简直乐不思蜀。
至此,即便产业的账目没有问题,他也不打算迅速返回美利坚了。
在此期间,裴湘已经彻底完成了对新家的布置,也把新的联络通信地址告知了亲近的朋友们。
路易斯·伯纳德的丧事让她不方便在家里举办欢声笑语的聚会,但是,一些熟人都开始陆陆续续地上门探望她,由此可见,失去了未婚夫,裴湘的人际关系并没有受到特别大的影响。
这里面有很多原因,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当初返回伦敦后,除了为了完成任务而刻意交往的对象外,裴湘一直在非常用心地结交朋友,她相信真心换真心,只要选择对了朋友,并不用特别担心人走茶凉、落井下石之类的世态炎凉。
再有就是,裴湘是有着丰厚财产傍身的,有钱,就永远受欢迎。
这天,达西应邀来裴湘家吃晚餐,席间只有他们二人,因此可以随意谈论一些私事。
“我注意到,你把美利坚那边的产业都变卖了,投资也都撤了回来。”
“嗯,太远了,管理不过来,还不如在这边重新经营。”
“是代理人不可靠?”达西目露关心。
裴湘摇了摇头,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达西,我认为英美要开战了,战争期间,政策和局势千变万化,留着北美的产业,我觉得有些鞭长莫及,就决定把投资紧急撤回来了。”
达西放慢了吃东西的速度,他自然察觉到了两国之间的紧张局势,但是作为英国人来说,他并不愿意看到这场战争的爆发:
“我们大部分的兵力,现在都陷在欧洲大陆上,若是真的打起来,前期肯定会有些吃力。
而且,据我所知,议会那边已经有人提出,需要适度缓和两国之间的贸易摩擦了。”
裴湘理解英国人的立场和心态,她想了想,对达西讲了一些她从菲利普·伯纳德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那边的鹰派一直主战,他们觉得英格兰没有尊重美利坚中立国的地位。
而且,皇家海军也太过蛮横霸道,大肆扣留北美的货船,抓捕讲英语的水手充军,也不管人家是不是英国人,这是对主权国家的不尊重。
再加上殖民地那边的是一些事情,我认为,即便英格兰不想在这个时候点燃同美利坚的战火,美利坚那边,却非常有可能率先宣战。”
达西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裴湘放任他独自思考,自己则细嚼慢咽地品尝佳肴。
她刚刚和达西分析的这番话,一部分是因为她早就知道历史,确定英美会在今年六月打起来,另一部分则是她的猜测,所以她用了“可能”这个词汇。
对于历史事件,她也只是凭记忆回想到这种程度了。
至于怎么开战,为什么开战,谁先宣战,战况如何之类的细节,就不是她的记忆能够告诉她的了。
后面的具体推测分析,是她穿越过来后,通过一些早就存在的现实问题而做出的推论,是她通过真实的生活经验而做出的预估预判。
过了一会儿,达西放下手中的刀叉,抿了一口葡萄酒。
“露西,你一定要把菲利普·伯纳德留在伦敦,也是因为你的这些猜测?”
“嗯,现在那些人都在观望伯纳德家族对我的态度,一旦菲利普离开英格兰,并宣布我和伯纳德家族不再有牵扯,那些人就该动手了。
我和你虽然可以解决这些,可是哪有千日防贼的,我希望他们可以自动打消一些血腥的念头。”
达西不太同意这个轻轻放过敌人方案。
裴湘劝他:“不是轻轻放过,而是我不希望让你大动干戈出手,帮我解决麻烦。浪费人力物力不说,还非常有可能惊动其他人。
我之所以给你那些消息,是为了以防万一并留作后手的,但是,若能借力使力,何乐而不为呢。”
达西随即了然,同时品出了裴湘的另一层深意:
“你觉得,若是通过我的手提前解决了那些小喽啰,伯纳德那边接到消息后,难免会怀疑你曾经探查到更多的消息,这样一来,说不定会重新引起他的警惕。”
裴湘点头:“对,我们不怕他,可也没必要招惹他,能风过了无痕地解决问题,就顺势而为吧。”
“顺什么势?战争?”
“我估计,战争会在最近这两三个月里爆发,菲利普应该会在开战前整理好账簿,而后急慌慌地返回美利坚。
但是,那时候的局势已经是风声鹤唳了,他想把伯纳德的所有产业处理好并带走,并不容易。”
为什么不容易?
达西忽然想到,在伯纳德“亡故”之前的那段日子里,裴湘一直在忙碌,她似乎在张罗着采购一些东西,当然,对外都是打着替未婚夫伯纳德办事的旗号。
达西之前曾猜测过,她那么尽心尽力地做事,不一定是给伯纳德打理产业,而是在经营自己在美利坚那边的投资,但从如今的情况来看,她早就有撤回投资的打算,那么,他之前的猜测就是错误的。
——既然,她不是在为自己的产业忙碌,那就真是在给伯纳德尽心做事?
——不对,她打着伯纳德的旗号,应该还有另外的目的。
达西抬头望向裴湘:“之前那两三个月,你都联系哪些供货商了?订购了什么货物?”
裴湘莞尔一笑,一点都不吃惊达西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没什么特殊的,都是非常基础的物资,比如急救的药品,棉布纱布,还有一些必备的生活物资。”
“药品、纱布、必备的生活物资?既然是必备的,是不是行军打仗时也不可或缺的。”
裴湘但笑不语。
达西继续分析:“所以,你在局势紧张敏感的时刻,让伯纳德的产业大肆采购军需物资?鉴于他的国籍和在美利坚的伯纳德家族……”
裴湘接着说道:“是的,他,不,现在是他的弟弟菲利普·伯纳德了,他肯定会被盯上的,而我这个曾经的未婚妻,代替伯纳德打理过产业的美利坚淑女——威尔克斯小姐,也着实让人怀疑。”
达西眉心微皱:“你‘只’是一位淑女!单纯地听从伯纳德的吩咐,临时替他管事而已。
况且,菲利普·伯纳德一来伦敦,你就立刻交出了管理权,没有再管过那些产业。最近,更把自己在北美的投资撤了回来,这完全是准备定居英格兰的做派。”
裴湘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笑意盈盈地注视着达西:
“瞧,我刚开口说,我值得怀疑,你就替我找了这么多的理由借口,且个个真实可靠,那么,我虽然可疑,但也不是那么让人戒备,是不是?”
达西换了个坐姿,神色淡淡,看不出赞同与否:
“但是,对于谨慎的当局来说,任何人,既然牵扯其中,就不能完全放任。
露西,我想,虽然不会有人在明面上限制你的自由,但是,你的行踪和你接触到的人,都会受到监视的。”
说到这里,达西忽然想到裴湘之前和他提过,需要他给她做一次担保人,忽然恍然,原来,那时候的她就已经在做准备了。
“我会和他们谈,露西,我可以担保你并没有参与到任何国际争端中,正好,今年夏天,我要带你回彭伯利庄园,在德比郡,没有人会为难你。”
裴湘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达西,从前我不会这样要求,但是现在么,我得说,你当然要帮我据理力争并认真地维护我,亲爱的。
不过,你一出面,我们的关系可就不能彻底隐瞒了,肯定会让一些政府官员感到惊讶的,他们,嗯,也许会在暗地里调侃你的。”
达西扬眉:“我宁可让他们调侃我,也不想给他们借口上门骚扰你。不过,即便由我出面调解担保,该有的监视也不会少,但我保证,那些人绝对不会影响你的日常生活。”
“只要我老老实实的,受到监视未尝是一件坏事。”
裴湘喝了一口酒,心情不错地说道:
“在我受到监视的情况下,那些小喽啰自然不敢随意出手的,他们非常谨慎精明,善于权衡利弊得失。
当他们发现,那个只会带来很小隐患的威尔克斯小姐,其实并不好解决,若是贸然动手,反而非常有可能引来额外的‘关注’后,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收手了。”
对于裴湘的说法,达西并没有流露出过于乐观的情绪:
“这只是你的推测,露西,有时候人心不是那么好估测的,也许,就有蠢货喜欢铤而走险,或者,他们干脆没有发现你受到了格外的‘关注’。”
裴湘微微一笑,目光闪亮地看着达西:
“这时候,不就应该轮到有权有势的达西先生出手了吗?难道有了你的重视,还能有漏网之鱼胆敢伤害到我?”
受到恭维和信任的达西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但他很快就板起了脸:
“露西,甜言蜜语并不能消磨我的理智,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会单单指望我的,你还有其他安排。”
裴湘抿嘴一乐:“当然,不过,你要是再这样犀利精明的话,我都得怀疑,自己在你眼中的魅力还剩下多少了?现在呀,连甜言蜜语都不管用了。”
达西瞪了裴湘一眼,若不是眸光里含着纵容和温柔的话,这个眼神还是非常有威慑力的。
“所以——露西,你的后手是什么?”
裴湘微微垂下眼帘,避开达西的目光坦白道:
“我当然不是一味防守的人,这几年,在替伯纳德办事的时候,我,嗯,‘不小心’就策反了几个聪明人。
嗯,若是真有那种又蠢又毒的人揪着我不放,我必定会先下手为强,达西,到时候就会有新的流血事件发生了,他死我活的那种流血事件。”
裴湘正说着话,就感到手背一热,一只温热的大手覆盖其上:
“露西,你为什么回避我的视线,你觉得……我会不喜欢你的反击手段?”
裴湘撩起卷翘的眼睫,认真地打量着达西的细微表情。
英伦绅士微微挑眉,声音低沉悦耳:
“露西,我从来不是纯粹的正直坦荡之人,在做到彬彬有礼之前,我得守护住我的家族和财富,我得保护好亲人和朋友。
所以,露西,不要把我想得太过仁慈,我只是不愿轻易举起进攻的利剑而已,但,从来没有失去过挥剑御敌的意志。
做一名绅士之前,我首先是男人,是有着好胜心和掠夺欲的男人,露西。”
——别把我想得太好,露西,那样,我怕有一天会再也忍耐不住,亲手打碎你心目中那个虚幻的完美形象,让你不得不面对真实的我,充满各种缺点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