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躺在地上,把那些泥炭取过两方来,一方盖住他的头部和肩膀,一方盖住他的背脊和两腿。这样一来。就是大白天里,红土贩子也很难叫人看见;因为泥炭上的石南直竖在他身上②,看着和长在地上一样。于是他又向前爬,同时身上的泥炭也跟着他爬。那时天色既是黄昏,就是他没有东西遮盖,大概也不会被人发现,现在加上一层保护,更像在地道里行动一般了。所以他就往前爬到离他们两个很近的地方。
①一大方……泥炭:泥炭一般铲作长方形。边靠边倒摆着,是使泥炭下面更渴之处朝上,得以晒干。
②泥炭上的石南直竖在身上:泥炭一般分两种,其中之一叫做黄泥炭,是从较干的地面上,连同长在上面的草根和植物一并铲起的,故上面带有石南。
“你要跟我商量商量这件事?”只听游苔莎-斐伊的声音,圆润充实,急躁激愤,送到红土贩子的耳朵里。“跟我商量商量?你对我说这样的话,简直就是叫我动气呀:我不能再老老实实地受你这一套啦!”说到这里,她开始哭起来。“我已经爱了你啦,并且也已经表示出来我爱你啦,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啦,你可居然能跑到我这儿,对我板着面孔,来跟我商量你娶朵荪是不是更好一些。是更好——当然更好。你快娶她就是啦:把我和她都跟你比一下,那她跟你,身分更接近。”
“不错,不错,很好,”韦狄不容分说的样子说。“不过我们要看实在的情况。事情弄到这步田地,究竟我该担多大的错儿,先不必管,反正不论怎么说,朵荪现在的情况,比你的要坏得多。我这不过是把我现在进退两难的意思对你说一说就是了。”
“不过我不用你对我说!难道你不知道,你对我说,正是惹我难受吗?戴芒,你近来所作所为可很不好;我看你越来越不像话啦。凭我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一向心高志大的人,对你表示爱,这是多么大的情意,你该怎么样敬重才是:谁知道你对我这番情意,却会不重视哪。不过这都是叫朵荪闹的。本来是她把你从我手里抢走了的;所以她现在受罪正是应该的。她现时在哪儿待着?我问这话并不是我对她关心,连我自己待在什么地方,我还都不在乎哪。啊,要是我这阵儿死啦,那她该多么乐!我问你,她在什么地方?”
“朵荪现时还是跟着她大妈,老自己躲在卧房里,一个外人也不见,”韦狄带着不在乎的神气说。
“看你的样子,就是现在,我觉得你对她也并不怎么关心,”游苔莎忽然喜欢起来说;“因为要是你对她关心,那你谈起她来,就决不会这样冷淡了。你对她谈起我来,也这样冷淡吗?啊,我想是吧!不然,你为什么原先会把我甩了哪?我想我是永远也不会饶恕你的,只有在一种情况之下才会,那就是:无论什么时候,你把我甩了以后,就心里难过,觉得对不起我,又回到我这儿来。”
“我永远也没想要把你甩了啊。”
“即便那样,我也并不感激你。我恨的就是顺顺利利的爱情。我实在倒很愿意你待些日子就把我甩开几天。情人太老实了,爱情就成了最使人抑郁的东西了。把话说得太明白了,未免显得不吝臊,不过这却是实在的!”说到这里,她低声一笑。“我连一想到平淡的爱情,都要马上就觉得郁闷起来。你不要净给我平淡无味的爱情,你要是那样,你就请走好啦!”
“我倒很愿意朵绥不是那样一个好得了不得的女人。因为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对你忠心到底,而不至于坑害一个好人了,”韦狄说。“总而言之,我是罪人;我连你们两位的小指头都配不上。”
“不过你千万可不要因为要讲公道而为她牺牲了自己,”游苔莎急忙回答说。“比方你并不爱她,那么归根到底顶慈悲的办法,就是随她去,不要再理她。那永远是顶好的办法。我这样说,未免有失女人的身分,我想。你离开我以后,我老因为对你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生自己的气。”
韦狄并没回答,只在石南中间走了一两步。在他们两个都不言语的时候,只听离得不远的地方上,一棵削去树梢的棘树,正迎着风飒飒萧萧地响起来,风在它那些毫不挠折的硬枝中间刮了过去,好像通过滤器一般。那仿佛是夜神正在那儿咬牙切齿地唱挽歌。
游苔莎半杂伤感地继续说:“上次我见了你以后,我曾想过一两次,我觉得你也许并不是因为爱我,才没跟她结婚。你现在要告诉我,到底是不是,戴芒:就是不是,我也认啦。我跟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关系?”
“你一定非逼我告诉你不可吗?”
“一定,我非弄个明白不可。我觉得我对自己的力量,过于自信了。”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吧;直接的原因,是婚书不能在那地方用,没等到我去弄第二个来,她就跑了。一直到那个时候为止,你跟这件事并没有关系。从那个时候以后,她伯母对我说话的态度,很叫我不痛快。”
“不错,不错;我跟这件事没有关系,我跟这件事没有关系。你不过跟我开开玩笑就是啦。哎呀天哪,怎么我游苔莎-斐伊,会把你看得这样高!”
“没有的话,你不必动这样的气……游苔莎,去年夏天,太阳西下,天凉快了的时候,咱们两个,在这些灌木中间逛来逛去,山影把咱们两个掩在山谷里面,差不多都叫别人看不见了,那种情况,你还记得吧!”
游苔莎仍旧闷闷不语,待了一会儿才说:“不错,记得;那时候我还因为你居然敢抬起头来用眼一直看我而常常笑你哪!但是从那个时候以后,你很叫我受了点儿罪。”
“不错,你待我太苛刻了,等到后来,我觉得我又找到了一个比你更好的人,才不难过了。游苔莎,我找到这样的人,真是我的福气。”
“你现在还觉得你找到了一个比我更好的人吗?”
“有的时候我觉得是那样,有的时候我又觉得不是那样。这两个天秤盘儿,一点儿也不偏,只要搁上一个羽毛,就可以把它们弄歪了。”
“不过你要说实话,你到底对于我跟你见面儿或者不见面儿,在乎不在乎?”游苔莎慢慢地问。
“我多少也在乎一点儿,不过不至于把我闹得心神不安,”那位青年男子懒洋洋地说。“也可以说不在乎,因为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我从前以为只有一朵花,现在我却找到两朵了。也许还有二朵、四朵,或者无数朵,都跟第一朵一样地好哪……我的命运真得算是怪。谁想得到,这样的事情让我碰上了哪。”
游苔莎听了这个话,压住自己同样也能成爱也能成怒的烈火,打断了韦狄的话头问:“你现在还爱我不爱?”
“谁知道哪。”
“你得告诉我,我一定要弄个明白。”
“我也爱,也不爱,”他故布疑阵说。“换句话说,我有我的节气和时季。有的时候你太高傲,有的时候你太娇懒,有的时候你太忧郁,有的时候你又太凄楚,有的时候我也说不上来究竟你怎么样,我只知道,你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是我世上唯一的意中人了,我的亲爱的。不过你仍旧是一位小姐,和你结识,还是令人愉快,和你相会,还是使人舒适,并且把你整个看来,我敢说还是跟从前一样地甜美——差不多一样地甜美。”
游苔莎没言语,她转身离开了他,跟着口气里带出一种暂霁天威的样子来,说:“我要散一散步,我就走这条路。”
“好啦,我干别的更无聊了,所以我就跟着你吧。”
“不管你现在的态度怎么样,不管你变心不变心,反正你知道你不会有别的办法,”她带着挑战的样子回答说,“不管你嘴里怎么说,不管你心里怎么挣扎,不管你怎么想把我甩开——反正你总忘不了我。你爱我要爱一辈子。你要是能娶我,你就会乐得又蹦又跳。”
“不错,我是会那样,”韦狄说。“游苔莎,你不知道,我从前常常想的那些奇怪念头,现在我又想起来啦。你现在仍旧还像从前一样,很恨这一片荒原,这一层我很知道。”
“我是很恨这片荒原,”游苔莎声沉音低地嘟囔着说。“就是这片荒原,现在使我受苦遭难,使我忍辱含垢,将来还要使我丧身送命。”
“我也很恨这片荒原,”韦狄说。“你听现在咱们四外刮的风有多凄凉!”
游苔莎并没回答。那时的风声,诚然是庄严悲壮,浸濡一切。传到他们的耳朵里的,是错综复杂的音调,附近一带的景物,仿佛用耳朵听来,就等于用眼睛看到。大地的景物、虽然昏昏沉沉,但是用耳朵听起来,却好像一幅清楚的图画;生长石南的地方,从哪里起,到哪里止;常青棘在哪个地方长得又高又壮,在哪个地点新近被人割下;杉树的丛林,长在哪一方面;长冬青的坑谷,离得有多远:所有这些情况,他们都能用耳朵辨认出来;因为这些不同的东西,不但各有各的形状和颜色,并且也各有各的声音和腔调①。
①各有各的声音和腔调:比较哈代的小说《绿林荫下》第一章:“据一个住在树林子里的人看来,差不多每一种树,不但各有各的形态,并且还各有各的音调。当轻风过处,杉树不但轻摇微晃,并且还呻吟啜泣,清晰可听;冬青就一面枝柯互头,一面失声呼啸;槐树就一面战抖,一面嘶喊;桦树是枝儿平着起落,萧萧作响。冬天虽然叫树叶脱尽,改变了各种树的声音。但是它却不能毁灭各种树的个性。”
“唉,天哪,这真太荒凉了!”韦狄接着说。“这些富有画意的坑谷和云雾,对于咱们这样瞧不出它们有什么特别意义的人,有什么好处?为什么咱们必得住在这儿?你和我一块儿上美国去好不好?我在威斯康星州有亲戚。”
“这我得考虑考虑。”
“一个人,要不是野鸟,也不是风景画家①,住在这儿,就仿佛很难有什么成就。你说你去不去哪?”
①风景画家:英国十九世纪风景画家,崇拜“光”,以大自然为艺术至高表现的基础。而爱敦荒原最富于“光之变幻”的表现。
“你得给我点时间,”她拉着他的手温柔地说。“美国太远了。你和我一块儿走一走,好不好?”
她说完了这句话,就从古冢的基座那儿走开了,同时韦狄跟在她后面,因此红土贩子就再听不见他们说的话了。
红土贩子把那两方泥炭撂在一旁,站起身来。游苔莎和韦狄的黑影,从界着天空的地方慢慢降下而完全消失了。他们两个好像是一对触角,那片荒原好像是一个懒懒的软体动物,原先把触角伸了出来,现在又把触角缩了回去。
那时红土贩子,就从这个山谷走到他的车马所在的那个山谷。只见他的脚步,沉重迟慢,不像—个身材瘦削、年方二十四岁的青年。他刚才看到的情况,把他的心搅得痛苦起来。他一路走来,从他嘴边上吹过的微风,都带着他呼求天谴的字句一块飞去。
他当时进了篷车,车里有一个火炉,里面生着火。他连蜡都没点,一下就坐在那个三条腿的凳子上,把刚才所见所闻的种种关于他仍旧爱慕那个人的情况,埋头琢磨。他发出一种声音,既非叹息,又非啜泣,然而这种声音,表示他心烦意乱,比叹息啜泣还表示得明显。
“我的朵绥,”他低声沉痛地说,“这可怎么办哪?哦,不错,我得去见一见游苔莎-斐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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