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那时没法说话,但我记得她说过她会再回来看我的!”
她跳着抓住凯蒂腰间的围裙,一直在向她询问那位治好她的姐姐在哪里。
“妈妈?”突然,小女孩怯生生地停下了动作,摇了摇凯蒂的手,担心地仰头问她:“你怎么哭了?”
恍然回过神来的凯蒂闻声向自己的脸上摸去,指尖触及到的是湿漉漉的一片冰凉。
“因为……”她的声音因为悔恨而颤抖:“因为妈妈发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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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发的少女突然出现在凯蒂的家里是一周前的事了。
那一晚,在酒馆照例工作到很晚的凯蒂拿着用这个月全部薪水换来的药草疲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没有路灯照明的街道崎岖不平,地面上原本用以装饰的精美花纹如今都沦为了碍事的路障。心里只顾想着女儿病情的凯蒂被一颗鹅卵石绊倒,面朝地面狠狠摔倒在地上,手中拎着的药包在地上洒落了一片。
无奈之下,凯蒂只好借着远处房屋窗户里透出的微弱光线在地上用手摸索着寻找药包,咬牙忍受那些流过指尖的秽物。
肮脏的地面上混杂着食物的残渣、牲畜的粪便以及死去已久的尸体,被瘟疫困扰两年之久的拉特洛早已不复往日的繁荣,迅速消减的人口不足以维持这座庞大城市的运转,肮脏的地面无人打扫,蒙尘的雕塑渐渐残破,一个接一个死去的尸体早已占满墓地,多余的只能被随意地扔在街道上。
又一次在一片黑暗中摸到了一只死去已久的手后,凯蒂终于忍受不了这一切了。将原本紧紧抱在怀里的药包狠狠地摔向地面,跪在地上的女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
这场瘟疫已经夺走了她的丈夫,如今又将魔爪伸向了她年幼的女儿。
凯蒂还能记得起这孩子刚刚出生时的模样,粉红色的小小身躯纤细又脆弱,皱巴巴的小脸让她忍不住亲了又亲。
后来她快乐地长大,既有着和她父亲一样金色的长发,也有着一双继承自凯蒂的蓝色眼睛。
她曾是那么地有活力,那么的建康,像一匹顽劣的小马,每天正午时跑出家门,直到日落才带着一身泥点子笑嘻嘻地回来。
她曾是凯蒂的天使。
但如今,可爱的天使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亮闪闪的蓝色眼睛里蒙上一层阴影,她整日奄奄一息地躺在家里的小床上一动不动,除了不时间迸发的剧烈咳嗽外,几乎看不出一点还活着模样。
凯蒂有时会想,在女儿死后,她也不想继续在这座城市里活下去了。
这场可恶的瘟疫已经持续了两年,起初其他的城邦还会派出治疗医师和食物支援拉特洛,但当他们发现这种原因不明的疾病竟然能够传染后,原本虚伪的笑脸立刻被撕下。不约而同地,四大城邦纷纷切断了所有补给的援助,绝情地升起了高高的城门,甚至在每一条可能通往拉特洛的道路上都设下重重的关卡审问盘查,生怕来自拉特洛的人将疾病带入他们的城内。
而圣都更是宣称拉特洛早已被女神所厌弃,其证据早在他们的神使留下的圣器失效时就可见一斑。
渐渐的,城内的病人越来越多,但药草和医师越来越少,城内的尸体越来越多,但食物却越来越少。
生活越来越艰难,曾经骄傲的居民们开始不知所措,当他们发现原本一尘不染的街道上如今遍布死尸时,那根纤细脆弱的神经终于崩溃了。
因此,当城主宣布他决定带领拉特洛背离女神的信仰,转投入那位上古邪神的怀抱中时,鲜少有人对此提出异议。
如果恨和诅咒能让他们脱离这无尽的苦海的话,那么杀死一两个来自圣都的虚伪修士又有什么关系?
凯蒂也是这么想的。
她跪在漆黑肮脏的街道上,双手撑地,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诅咒着抛弃他们的女神和那可恨的神使。
信仰真是一件奇妙的东西,五年前他们还唱着《月桂树下的少年》举杯畅饮,如今却用着能想象出的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歌里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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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蒂还未走到家,就远远看到橙黄的灯光自窗口亮起。
走前为了省钱而熄灭了所有灯的她心中一惊,脚下的步伐不自觉地加快。
当气喘吁吁的凯蒂终于推开家门时,她看到有一名陌生的红发少女背对着她,站在她女儿的小床前。
“你快给我从那里让开!”宛如狂怒的母狮,凯蒂大叫一声,上前将俯身的少女推开。
原本抚摸着躺在床上女孩额头的少女随着她的动作向后倒退了几步,她转头看向凯蒂,俏丽的脸上并未露出吃惊的表情。
“不要害怕。”她柔声说道,声音里有与生俱来安抚人心的魔力,仿佛知道凯蒂心底最深的恐惧:“她很快就会醒来。”
凯蒂紧紧抿住嘴,随着少女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女儿,女孩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暗黄的小脸脸颊凹陷,让她止不住地心疼。
醒来?凯蒂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一声,她可怜的女儿已经这样昏昏沉沉睡了快两个月了,她每日熬药给她喝,却只能绝望地看着药汁从她紧闭的嘴中流出,浸湿了床单。
醒来?一股油然而生的愤怒在凯蒂心中升起,让她怒视着面色平静的少女,你懂什么?你有什么资格闯入别人的家中说出这样的话?!
“滚出去!”她抓起桌上的水果刀,将它对准手无寸铁的少女,凯蒂尖声叫道,歇斯底里地将这陌生的异乡人向屋外赶去:“滚出我的房子!”
红发的少女轻叹一口气,似乎是想做最后的努力。
“我刚到这儿,就住在桑顿大街左数第三间房子,”她说,温和的目光扫过躺在床上的小女孩:“有什么事可以去那儿找我。”
但凯蒂只是又一遍重复了自己的要求。
“滚出去!”她怒视着少女,尖利的声音仿佛浸着毒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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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在少女离开后凯蒂就赶往守城护卫队的所在地。这是城主大人为抓捕异乡人专门设下的组织,其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将城内的外来者通通吊死。
“大人!”凯蒂上气不接下气地抓住护卫队中一位守卫的胳膊,对他道:“我知道一个红发的女孩!她,她绝对是外乡人,她就住在桑顿大街左数第三间那个废弃的老房子里!”
长相凶狠的守卫面无表情地对她点点头,在他身后的两人立刻拿起靠在墙角的剑,朝凯蒂所说的方向走去。
凯蒂曾以为自己做对了,她遵照城主大人的指示,在遇到异乡人的第一时间就向护卫队通报。
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错,那些健康的外乡人凭什么能在他们遭受这些折磨时快乐地生活,又凭什么能一如既往地享受女神和神使的庇护?
我没有做错,在回家的路上,凯蒂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那来历不明的少女竟然敢触碰她的女儿,还对她假惺惺地做出那种让人作呕的承诺,她一边想着一边恨恨地推开家门,说什么很快就能醒来,这是在嘲笑她……
吗……
“妈妈!”在橙黄的灯光下,凯蒂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从床上坐起,正满脸欣喜地看着她。
“我等你好久了,你去哪儿啦?”她的小天使从床上跳下,虽然脸色仍然蜡黄,但稳稳走着的脚步却没有一点的虚乏,她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凯蒂的面前,伸手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女儿温暖的体温隔着衣服传来,刹那间脑海中一片空白的凯蒂只能想起一句话——
“不要担心,她很快就会醒来。”
哦天啊,她惊恐地瞪大眼睛,少女那温和的眼神和轻柔的话语仿佛仍在眼前,天啊,她绝望地想,我都做了什么。
她救了她的女儿,还坦诚地告诉了她自己的所在,而她的回报竟然是……
凯蒂下意识地想冲出家门,但太迟了,火炬的亮光从不远处的街道传来,通过那火光的照映,她能清晰地看到两队守城卫兵押解着红发的少女,从桑顿大街的方向走来。
怀抱着建康醒来的女儿,凯蒂颓然跪倒在地上,在这一刻,缠绕已久的盲目恨意终于从她的心头散去。
当外乡人和女神甚至于神使的存在都不再能激起她的愤怒时,凯蒂这才意识到在过去的两年中,他们在城主的带领下究竟做出了怎样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