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这个职业,看起来很美,听起来很阔,说起来很烦,做起来很难。纵使身经百战,在每次开庭之前,常昊还是谨慎对待。
今天的案子,胜诉的把握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五。常昊不是说大话的人,他只用行动来证明。他非常擅长诉讼。公诉人是钟荩这个新手,他完全没必要严阵以待。
但常昊还是很早起床了。
电视里的晨间音乐是首老歌《莎丽花园》,恩雅的版本。恩雅嗓音空灵,伴奏的又是竖琴,整首曲娓娓唱来,宛若仙乐。
常昊不禁屏气凝神。
在莎莉花园深处,吾爱与我曾经相遇。
她穿越莎莉花园,以雪白的小脚。
她嘱咐我要爱得轻松,就像新叶在枝桠萌芽。
但我当年年幼无知,而今热泪盈眶。
当唱到“而今热泪盈眶”的时候,常昊想起钟荩那天坐在雨地里哭的样子。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他隐约猜出不是因为他推了她一把。
希望她今天不要哭。
水漫出水池,他发觉自己走神了,慌忙把水笼头关了。拿出刮胡刀,细心地刮起胡渣。头发,他还是放弃了。最多再洗一次,希望服贴一点。这一头蓬乱的卷发,看上去很有个性,事实上是真的没办法打理。爹妈给的,他怨不得别人。他试着剪过寸头,没想到,一根根头发往死里卷,看上去他就像非洲一小白脸。有人建议他去拉直,他当即就拒绝了。花几个小时弄头发,是无聊的女人才做的事。蓬就蓬着吧,自我安慰,也算独一无二。
胡子刮好,他又泡了个热水澡。拉开衣橱,对着一衣架的衬衫和西服,犯难了。这些衣服都是法国一家服装公司的名牌产品,他是这家公司的常年法律顾问,当然享有打折的优惠。他懒得逛街,一买就是一个系列。最后,他挑了件蓝白格子衬衫,深青色西服,紫色碎花领带。这一身,使他看上去多了点斯文气。但他讨厌斯文这个词。
百无一用是书生。他爸爸就是一书生,教书三十年。学生吼几句,他只会干瞪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从小就立志要做个很凶很会吵架的人。现在,算圆梦了。
远方公司在丽晶酒店给他包了个房间,当作他在宁城的临时住所。早餐已经送进来了,银耳桂圆汤,面包、煎鸡蛋。他皱皱眉,一点胃口都没有。很怀念北京的炸酱面,吃起来那才叫爽。
助理轻轻地敲门,提醒他该出发了。助理是昨晚到宁城的,住在他隔壁。他一丝不苟地检查了下要带的东西,确定没什么落下,这才打开门。
助理轻轻吹了声口哨。
浓眉质疑地拧起。
“常大律今天超帅。我听说公诉人是位美女检察官。”
常昊脸黑了,这话听着他好像为悦已者容似的。“我以前出庭不也这样吗?”
助理鬼鬼地笑,“这条领带是新的吧!”
常昊不自然地斜过去一眼,“就你话多,电梯到了。”
“常大律,你知道李昌镐么?”
常昊咧咧嘴,前不久才听钟荩提起过。
“他有个外号叫石佛,少年老成,貌不惊人,雷霆不惊,是世界围棋第一人。但这位石佛,有次爆出了个冷门,他竟然在一次比赛中,和浙江棋院一位叫毛佳君的初段棋手和棋了。哈哈,石佛动了凡心喽!”
“你这话有什么暗喻?”
“没有,没有,就是一小故事,博常大律一笑。”助理又是挤眉又是弄眼。
常昊却没有笑,许久,冒出一句:“我不会。”
如果你尊重你的对手,就必须拿出你全部精力应战。佯败,则是对对手的羞辱。他不很了解钟荩,但他就是知道钟荩不希望他这样。
三号法庭是法院最大的一个庭,早就得到消息的媒体已经聚集在庭外。中院发言人对外宣布,今天的庭审不对外开放,但会告知庭审情况。
常昊目不斜视拾级上楼,一个熟悉的声音让他目光侧了侧。是花记者,挥着雪白的小手,笑靥如花。
离开庭还有半小时,他和助理先去隔壁的休息室喝杯茶。钟荩已经到了,一身精练整洁的制服。两人打过招呼,令常昊意外的是,给钟荩做助理的,竟然是牧涛。
他皱了皱眉,接过助理递来的茶,小口小口地抿着,脑子却是飞速运转。
工作人员通知开庭,他看看正打电话的助理,助理冲他做了个OK的手势,他点头,走进法庭,坐在辩护席上。审判席上,主审法官和两位副审法官也已就座。他认识这位主审法官,姓任,专门负责刑事案件。虽说是女人,但作风犀利。
不一会,法警把戚博远带到了。
钟荩暗暗心惊,才一个多月没见,戚博远头发已经完全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些,再加上没刮胡子,眼前的男人完全是一个干瘦潦倒的老头。
戚博远首先朝她看过来,还笑了笑。
“钟荩,这是在法庭上。”牧涛清清嗓子,低声提醒道。
钟荩羞愧地低下头。法警把法庭的前后门关上,任法官扫视一周,请公诉人读公诉词。
钟荩真的用了心,她向法官请求使用投影仪。当她朗读公诉词时,一边配上相应的图片。凶案的现场,作案工具,证人的笔录和戚博远的供词,都在大屏幕上一一闪现。长长的公诉词读下来,条理清晰,重点突出,让在座的每个人对案情的前后都有了个了解。
牧涛赞许地笑了笑。
常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戚博远也是。
任法官点点头,请钟荩坐下,目光转向常昊,“常律师,你认为公诉人刚才所言是事实吗?”
常昊站起来,“是的!”
钟荩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你有没什么要辩护?”
“我想问公诉人几个问题。”常昊朝钟荩点了下头。“钟检察官,如果一个人犯了命案,他没有慌乱逃跑,通常有几种缘故?”
钟荩回道:“一是正当防卫,二是报仇雪恨后的茫然无措。”
“还有一种,就是他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是光明正大的,就像警察击毙罪犯、侠客为民除害。”
任法官皱皱眉,“辩护律师,不要太过跑题。”
常昊点头,视线落在戚博远身上,“戚工,今天这里除了我,其他都是国家执法机构人员,对国家绝对忠诚。你可以如实告诉我们,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妻子的异常?”
戚博远沉吟了一下,说道:“结婚后就发现了。她一直向我打听工作上的事,主动提出帮我整理资料。那时,动车组项目还在作可行性研究,铁道部正准备立项。我知道有许多人是不希望国家强大的,他们总想搞破坏。他们虽然也有中国公民的身份,但实际上他们是潜伏在我们身边的间谍。”
几位法官面面相觑,感觉像是在上演真实版的《潜伏》电视剧。
钟荩心狠狠地咯噔了下,她想起戚博远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不知怎么,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常昊继续问道:“于是从那时起,你就开始防备她了。你是怎么防备的?”
“她非常狡猾,让我找不到证据来报警。我就在家中装了摄像头,这样随时可以监控她的行动。中国枪支管理比较严,我没办法找到防卫的武器。我不知她有没有枪,如果她一旦行凶,家中能够保护我的只有水果刀。我在抽屉里放了把水果刀,有时拿出来练习。她可能察觉了,总是藏起水果刀。有十几年,她都没一点动静。就在动车组试运行时,她报名学电脑,我觉得她要行动了。”
任法官皱起了眉头,她觉得这位动车组总工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妄图替自己脱罪。当她准备制止时,常昊抢先向她请求再给当事人几分钟陈述,这是他的权利。
钟荩呆住了,戚博远一介书生,准确而有力地把一把水果刀刺进妻子的心脏,似乎有了答案。
卫蓝提过监控的事、分居的事,她的理解是戚博远心里装着别的女人,一点都没往别的方面延伸。
老天,提审时她到底疏忽了什么?
“动车组在运行过程中出现了许多问题,这些问题我预先就设想过,我写了篇论文,准备在杭城高科技会议上发言。开会那天,我大意了,装资料的U盘忘在家中。我回家拿时,她坐在电脑前,正看着那份资料。我问她想干什么,她没有回答,出去给我切了盘水果,刀搁在盘里。在她动手前,我抢过了水果刀。然后我察看了监控录像,资料应该没有外传。我陈述完毕!”
钟荩目瞪口呆,她的脑子不能正常思考了。在提审过程中,她也曾感觉到戚博远的思维与常人不同。他没有一丝杀人之后的内疚感,就连警察枪毙罪犯,事后还要休假,还要看心理医生。他表露出来的是轻松、释然。按他所说,杀人的动机隐藏很多年,一旦揭穿对方的真目,确实应该这样。
只是,动车组那些资料并不属于国家级的绝密档案,值得一个间谍赔上岁月、赔上性命?
“审判长,我认为辩护律师有诱导犯罪嫌疑人做假供的迹象。在我提审时,犯罪嫌疑人从来未曾提到这些内容。如果犯罪嫌疑人的陈述是事实,为什么不能坦承呢?”钟荩站起来反驳。
回答的是戚博远,“看守所里有她的同伙,我要是讲太多,会被灭口的,那样真相永远不会大白天下。她的同伙还将继续潜伏下去,继续危害国家。”
要不是戚博远那一脸严肃的样子,钟荩真想说他看《潜伏》走火入魔了。但是,这话她不陌生。戚博远生病时,曾拒绝吃药用餐,告诉她,他不敢相信别人,隔墙有耳。
法庭陷入了僵局,任法官审案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匪夷所思的事。一时间,真不知如何进行下去。
“审判长,我请求当事人暂时离庭。”最冷静的是常昊。
“理由是?”任法官问。
“我一会将陈述。”
几位法官商量了下,同意常昊的请求。法警把戚博远带下去,戚博远临走时,朝钟荩抱歉地笑笑,似乎为向她隐瞒这些秘密而过意不去。
等到大门再次关上,常昊面向任法官。“审判长,在陈述之前,我想说点题外话,但这个题外话,和本案有很大的关联。”
“常律师,你别卖关子了,有话就说。”任法官有点不满,感觉自己像条鱼,被常昊手中的鱼饵诱得忽上忽下。
“《ABeautifulMind》,中文译名叫《美丽心灵》,是一部改编自同名传记而获得奥斯卡奖的电影。影片的主人公叫约翰.福布斯.纳什,他在博弈论和微分几何学领域的潜心研究,获得过诺贝尔经济学奖。在他还在读书时,接受了一个特别的任务,被美国国防部邀请破解密码。这项工作要是不慎泄了密,后果将不堪设想。他一直是悄悄地做,渐渐的,他迷失在无法抵御的错觉之中。经诊断,他得的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所谓的任务都是他的一种妄觉。幸好,他的妻子深爱着她,坚定不移地陪在他身边。但他终身都在受着这无法治愈的分裂症的困扰。”????“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是精神分裂症中最常见的一种。造成的原因从医学来说就是左右脑不太通畅,从人体大脑奥秘来说就是因为右脑(潜意识)执行了左脑(显意识)或左脑接受了右脑错误的指令,所以才表现出来的异常。患者大多具有多疑、敏感、不信赖别人、遇事喜欢夸张、不易接受他人的批评、活在梦幻中等妄想性个性特征。这类病发病较晚,患者往往已经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学习、职业能力,他们有足够能力来掩饰症状,也绝不承认自己有病,但是遇到异常情况,就会做出不受控制的事。如戚博远杀害他的妻子。”
法庭上静得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钟荩攥紧拳,血管里的血仿佛在沸腾,胸口憋着一口气,她扭头看向牧涛。牧涛的表情严肃而凝重,唇抿得很紧,身子僵直,目光笔直地盯着常昊。
钟荩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沉默,虽然她觉得常昊的话听上去很有说服力,但她不能毫无作为地举手投降。
“审判长,我不能接受辩护律师毫无根据的推测。戚博远,身为远方公司的总工程师,他为高铁事业所做出的贡献,我们有目共睹。我在六次提审他的过程中,我和他还聊到过感情、婚姻、爱好,以及对许多事物的看法,他给我的感觉是睿智儒雅、幽默风趣,有长者的温和,有学者的渊博。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让我与精神分裂者联系得起来?精神病,也叫精神失常,指严重的心理障碍,患者的认识、情感、意志、动作行为等心理活动均可出现持久的明显的异常,不能正常工作、学习、生活。犯罪嫌疑人有吗?我觉得这还是辩护律师为犯罪嫌疑人脱罪事先串好的供词。”
常昊不急不躁把目光从钟荩身上转向审判席:“对于精神病这个领域,作为外行,我没有发言权。我请求审判长允许我的证人出庭。”
钟荩头皮微微一麻,不知接下来是什么,她还能抵挡住呢?常昊的招数太出其不意了,她渐渐有吃不消之感。
证人有三位。
第一位是看守所的狱警,钟荩和他碰过数面。
常昊问他,从戚博远进看守所那天,是不是一直在服药。狱警说是的。常昊又问,那些药,你们检查过吗?狱警点头,送给犯人的食物和药物,我们都会检查的。戚博远吃的药是治偏头痛、有助于睡眠、止吐的,叫奋乃静、舒必利什么的。
第二位出庭的证人是省精神病医院的主治医师。他说道:奋乃静、舒必利、利培酮都是抑制精神分裂的西药。妄想包括:被害妄想、关联妄想、宗教妄想、自大妄想、政治妄想等。从医学精神病学的角度来看,精神病是不可被治愈的,只能是药物控制下的终生维持。服药期间,患者看上去和常人无异,也可以正常工作、生活。如果一旦停药、或者遇到什么意外,在病态心理的支配下,有自杀和攻击、伤害他人的动作行为。
常昊谢过。
钟荩此时,已是羞惭满面、汗如雨下。她听看守所长提过戚博远吃药的事,药还是常昊送进去的。她以为是老年人吃的常用药,没太往深处想。
第三位证人,钟荩也认识的,是远方公司的吴总。他的脸都青了,似乎非常的恼火。
常昊说道:“吴总,我想有个秘密在远方内部一定比动车最先进的技术还要重要吧!”
“常律师,如果靠挖掘别人的隐私来胜诉,当初,我们宁可选择由法庭指定辩护好了。”吴总的语气不无斥责。
常昊严厉地驳道:“既然当事人委托我做辩护律师,我必然尽我所能,在不违反法律的前提下,来维护当事人。这不是隐私,而是事关当事人的生命。”
“那你知道这个秘密对远方公司的影响吗?”
“我不关心这个问题。”
任法官威严地咳了两声,“如果证人不愿意出庭作证,那么请出去吧!”
吴总头耷拉着,沉默了一会,不太情愿地说道:“我可以作证,但是请求法庭不要对外公布这件事,不然,又是远方的一次重击。戚工的病,只有远方的几个高层、他的秘书,还有他妻子知道。连他自己,我们都瞒着。他的异常是他妻子发现的,真是应了那句话,天才与疯子就隔了一层纱。我们以体检为名,带他去的北京,诊断出他患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医生说只要坚持服药,别刺激到他,他可以和正常人一样工作、生活。这么多年都平安过来了,他看上去非常的好。但是,谁想到呢?”
常昊已经不需要说太多了。“审判长,根据,《刑法》第十八条,精神病人在不能辩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危害后果,经法定程序鉴定确认的,不负刑事责任。”
任法官看看钟荩。
兵败如山倒!
也许这就是菜鸟与精英的区别吧,钟荩暗暗自嘲。她和常昊同时接触戚博远的,他瞬间就捕捉到戚博远的异常,她却是草率而莽撞,凌瀚与卫蓝的出现又扰乱了她的心,她无法冷静而又理智地去作出判断,太感情用事了。常昊说过取保候审,她还嘲笑了他。他提醒过她要从一个崭新的角度去好好看戚博远,不要太依赖于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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