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不动声色的将一个人的大半生都调查得那么清楚的,其心机该是何等的深沉,其手段该是何等的果决,其态度又该是何等的隐忍!
他低垂着头,教人无法看清其脸上的神情,只是那双手成鹰爪状,撑在地上,片刻后却又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突起,像一条条小蛇在血液里不停的流窜叫嚣,似乎要破体而出,直直袭向段天谌那严肃凌劲的面容。
潜意识里,他已经把这本册子归功为段天谌的杰作。
段天谌眸光微闪,为他这样过激的举动而有些疑惑,只是此刻并不是开口的时候,他便也识趣的跪在一旁,一言不发。
段天昊见状,心里暗道不妙。
他这个舅舅,说是久经宦海圆滑世故都不为过。
这么多年,他还从未见过对方有过如此激烈的反应,恐怕此事严重到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挪到柳朔存的旁边,伸手接过那本册子,凌厉的目光快速的扫视了一遍,随之猛地抬头,不看苍帝,也不看段天谌,而是直直看向一脸悠然的顾惜若。
顾惜若微微抿唇,想着这尧王爷也是个厉害的角色,估计早就从之前的千般事情里窥出了端倪,此刻是直接怀疑到她的头上来了。
他怀疑又有什么用?
该做的,她还是照做不误!
“国舅爷,本妃告诉你,很不幸的,让你失望了。这本册子并非来历不明。”她缓缓抬头,独属于少女的清亮眸子里,却有着不属于少女的犀利和坚定,“实话实说,这册子是本妃亲自搜寻整理出来的,为的就是好好整顿王府,将别有企图的人驱逐出府。若是你觉得流经本妃之手的册子来历不明,不妨请皇上派人将一干人等带过来,咱们当场对峙。”
话音刚落,几道炽热的视线便齐刷刷的射向她,或震惊,或疑惑,或不可思议。
无怪乎他们会有这样喜怒行于色的反应,能够把事情办得如此精细,怎么看都不像是顾惜若这粗神经的人能做出来的。
在他们看来,顾惜若就不会与文字沾上边,真正属于她的行事风格,该是抡起拳头就打的——顾惜若氏武力直接法。
墙堵劈墙,路拦开路,她要看谁不顺眼,直接把拳头招呼过去,动手绝对会比动嘴皮子利索。
可看到她眸光里的清澈与明亮,似乎那点怀疑又变得小气可笑起来。
苍帝眸光微微眯起,指腹在茶盏外沿上缓缓摩挲,看着顾惜若的眼神里,透着十足十的探究和深思。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起她的呢?
早些年,顾硚便已经是他最为倚重的臣子之一,常年征战沙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可他记得,顾硚每次出征前,都会提前向他告假七日。在这七日里,他不上朝,不处理公事,也不接待任何上门拜访的官员,大手一挥,将军府的大门一关,就骑着马带着自己的女儿出游去了。
起初,他还有些鄙夷这样的做法,觉得战事在前,岂可如顾硚那般本末倒置专注于家长里短个人情长?
可毕竟,顾硚能征善战,军事谋略也鲜少有人能及,他虽心中有些不满,却也没有明面上表现出来,私心里也多留了一个心眼,暗中让人去查顾惜若的一切信息。
不可否认,他还是个好君王的。
知道顾硚在前线浴血奋战,心里估计也担心着远在苍京的小女儿,就想要接顾惜若进宫,让她同皇室的公主子弟做伴,如此也算是解决了顾硚的后顾之忧。
可派人去接了几次,顾惜若不是关门不理,就是召集其府中下人,堵在大门口将传旨的太监骂得狗血淋头。
到了最后,她似乎是忍无可忍了,暴躁彪悍的本质似乎也在那个时候形成了,竟直接卷起小袖子冲了上去,二话不说就攀到太监的身上,咬耳朵咬衣服咬那张脸。
咬完之后,还豪气万丈的称,皇宫就是个金光闪闪的笼子,她不要被关在里面,去做那只可怜的麻雀。
当时,他从太监口中听说了这事儿时,还发了好大的火儿,更是起了与之较劲的心思,想要把扬言不进宫的顾惜若弄进宫里来,从而好好惩罚她肆意挑战帝王权威的无法无天的性子。
他记得,那是个寒风呼啸的冬日。
当他大摆仪仗踏下龙撵的那一刻,胸腔里酝酿了好久的愤怒,在看到面前的情景时,突然就那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看到了什么——
朱红色的门敞开一边,小顾惜若靠着门框跨坐在高高的门槛上,微微低着头,手里拿着五颜六色的泥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彼时,严寒料峭,天空中还飘着小雨,即便他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氅,都觉得寒意彻骨,而小小的顾惜若却只穿着一件毛茸茸的对襟小棉袄,小小的脑袋几乎埋进了那堆五颜六色的泥巴里。
他心下好奇,用手势阻止了近身太监的通报,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小顾惜若的身旁,定睛一看,却发现她竟是在捏泥人。
可能是人还小,力度不够,那颗被染得五颜六色的脑袋歪歪扭扭的,五官也不是很清晰,但直觉告诉他,那应该是远在北部边境领兵作战的——顾硚。
她的神情专注而认真,胖乎乎的小手被冻得通红,她也丝毫不在意,更是根本没有察觉到门前站着的一大堆人,也没有感觉到他的靠近。
他记得,当时他问,为何要坐在这里捏泥人,到屋子里去,不可以吗?
谁想,小顾惜若边为手里泥人捏得不好而微微皱眉,边头也不抬道:“你懂什么,我在等爹爹回来。”
“孩子,你进去等也是可以的。外面太冷,容易冻着。”他劝道。
不想,小顾惜若却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努着个小嘴,缩了缩脖子,张嘴呼出一口暖气,闷声闷气道:“爹爹跟若若说,北方这个时候会下大雪,很冷很冷的,若若很想爹爹,想着冷一点,就离爹爹近一点了。若是睡着了,说不定梦里还能见到爹爹呢!”
稚气的话,却让他心神一震,怔怔的看着仍旧忙碌不停的小人儿,忽而问道:“你不想爹爹回来陪你吗?要是被冻得睡着了,你爹爹生气就不会回来了。”
“你胡说,你胡说!”不想,小顾惜若听到这话,顿时气得跳起来,抓着手里的泥巴就往他身上扔过去,红着眼睛冲他大声吼道,“你给我走开!爹爹不会不回来的,他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的。一年这么多日子,他在家的日子数起来,都没有多少天。他敢不回来,我就敢去找皇上拼命。娘亲不在了,爹爹也不在,他们都说我很可怜,我才不要变得可怜呢!”
小小的人儿爆发起来,力气竟然也大得惊人,不消多时,他闪亮发光的龙袍上已经沾上了红红绿绿的泥巴,看起来很是滑稽。
他当时看着,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孩子虽小,却也近乎执拗的坐在门槛上等,坚守着父亲一定会平安回来的信念。
他当时就在想,如果顾硚身遭不幸了,这个倔强而又惹人心疼的孩子该怎么办?
但是他没敢问“若是你爹爹回不来了你怎么办”。
这样的话,对一个孩子而言,太过残忍,残忍得近乎冷血无情。
许是真的被他的话吓到了,小顾惜若竟丢下手里仅剩不多的泥巴,抹着通红的眼睛,竟哇哇大哭起来,好几次都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她却不让人上前帮忙,而是背着手,仰起头,像是在看天空飘着的细雨。
当时,他心头一酸,忽然升腾起一股愧疚感。
从此以后,那几个片段就一直留存在他脑海里,生动而鲜明,似乎永远都不会褪色——
寒风呼啸,细雨纷飞,朱红色大门敞开的狭窄缝隙里,一个小小的人儿正盘坐着在门槛上,低着小脑袋一丝不苟的捏着泥人……
小人儿听到“爹爹不会回来”时乱扔泥巴的暴躁……
被吓到后,哭完狠狠抹泪却还保持着的仰头望天的姿势……
也就是从那以后,他也总算是理解了顾硚出征前的告假,许是对小顾惜若心存着那一份愧疚,他所准的假里也多了那么几天,有时是多两天,有时是多了三天。
后来,听到市井里关于顾惜若的传言,他也只是淡淡一笑,并不以为然。
在他心里,顾惜若再怎么嚣张蛮横,那也是顾硚和他欠她的。
一个小小的孩子,竟然要在无止境的等待中度过,不可谓不残忍。
但是,他们都别无选择。
正因为别无选择,才会想到尽力去弥补这份愧疚。
他能理解这样的嚣张蛮横,实际上,那是一个父亲的疼爱与纵容,从本心上来说,顾惜若再怎么嚣张蛮横都是不过分的。
是以,在听说她喜欢自己的儿子段天昊时,他才会如此干脆的赐婚,权当做是对幼年时的顾惜若的补偿。
人都说,女大十八变,自从那日她与谌儿进宫请安时,他就觉察出来了。
只是,什么时候顾惜若竟变得这般有手段有心计了?居然拿还懂得搜集这些东西?难道她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之用吗?
“国舅爷,你不必用这样的眼神来看着本妃!”感受到苍帝怀疑的视线,顾惜若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拿起自己的手当扇子,悠哉悠哉的扇起来,不痛不痒的冲着柳朔存道,“这本册子,是本妃在王爷感染风寒时搜查过来的。当初,王爷风寒需要喝药,有人竟趁此机会在药里下毒,本妃勃然大怒,当即将王府众人召集起来,把他们的底儿翻了个底朝天。全部记在那本册子上。本妃是个粗人,不懂得什么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也看不得王府里安插有别人的眼线。”
她这话一出,也算是为诸人解了惑,就连苍帝眼里的怀疑也消退下去。
如此嚣张的作风,的确像是顾惜若做出来的。若哪天她做事不这么直接不这么毫无顾忌,倒真是让人怀疑起来了。
顾惜若见状,提着的心顿时又落了下来,想着苍帝的眼睛还真是毒辣,想象力也够发达,差点就被他察觉出什么来了。
而因着她这话,众人有片刻的沉默,却没有人注意到,一直缩在角落里的王三听了她那话,眼里闪过一抹异样之色。
片刻后,殿内的气压愈发低了下来,呼吸似乎都有了困难一样。
苍帝微微扬起下巴,毫不客气的盯着柳朔存,沉吟着道:“国舅,你是自己来说,还是朕派人去请柳家二爷柳朔旻来说?”
柳朔存猛地抬头看向苍帝,眼里透出一抹惧意,嘴巴张合了几下,竟又突然低下头,唯唯诺诺道:“微臣,听从皇上的旨意。”
苍帝淡淡瞥了他一眼,朝着侍立在一旁的苏海凌低喝:“苏海凌,你去国舅爷府上,把柳家二爷给朕带过来。”
苏海凌得令,连忙行了个大礼,便转身走了出去。
柳朔存暗暗咬牙,心尖儿不由得颤抖了几下。
那本册子上,写着王三在谌王府里做内应时的各种经历,最重要的是,与他来往的人竟然会是他的二弟。
据他所知,谌王府里的内应都是经由段天昊和他同意之后,才小心的安插进去的,从来都不曾给二弟知道,怕就怕对方做事不小心,给人抓住了把柄。
这就是他为何看到拿本册子时表现得那么震惊的缘故。
而这个王三,应该不是从段天昊和他这里出去的,难道是二弟的主意?
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
隐隐之中,他觉得自己似乎触到了某个极大的阴谋,可眼前云遮雾罩,他就算是睁大了眼睛也无法看清阴谋里的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