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盏茶过后,苏靳寅终于停住了脚步。
不大的牢房,光线略显昏暗,对面墙壁的高处开了一扇小窗,稀稀疏疏的光亮透进来,隐约还能看见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
没有喧嚣,亦不显脏乱,仿佛自成一个世界。
苏靳寅袖中的手紧紧握起,透过冰冷生硬的铁栅,看着昏暗中那道熟悉又略显陌生的身影,一言不发。
许是感觉到来人的异常,苏晗背对着的身子僵了僵,半晌后,他才缓缓转过身来。待看到外面立于光亮中的苏靳寅时,脸色倏地大变,下意识就往后退去。
苏靳寅见状,眼里划过一起痛意,只怔怔的看着牢中之人,话却是对唐飞说的,“唐大人,苏某想要与牢中之人谈谈,您看……”
他看了眼唐飞,欲言又止。
唐飞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当即拱拱手,笑着道:“唐某先告辞了。”
语毕,他便转身走了出去。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苏靳寅才蓦然松了一口气,朝身旁站着的狱卒道:“烦请开了牢门。本官要进入牢内,与此人谈谈。”
那狱卒似是早已得到了唐飞的吩咐,听他这么要求,连忙掏出腰间的一串钥匙,一声不吭的走上前,并动作利落的开了牢门,选了个不显眼的位置,门神般静静站立着。
苏靳寅瞥了瞥此人,也不好多说什么,撩起衣袍,走了进去。
他腰背挺直,就连步伐也沉稳有力,可衣袍下摆旋起的弧度,恍若一圈圈漩涡,流速却是说不出的迅疾,一如此刻他紧张的心情。
他在苏晗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眸光深邃沉寂,教人想不出他心中所想。
苏晗见状,收起起初无法掩饰的惊讶,在他俯视下来时,双腿曲起,双臂环绕着膝盖,眼神自然而然的落到了地面上,不辩解,也不恳求。
这样的苏晗,实在是太过陌生,以至于苏靳寅盯着他半晌,也不知道该说出此行的第一句话。
又过了片刻,苏靳寅重重叹了口气,左脚向左侧跨出一小步,撩起衣袍蹲下身,刚好就承接住了苏晗的视线。
“你……你可还好?”他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下,双眼微微眯起,就着牢房内微弱的亮光,打量着苏晗的穿着与神态。
衣着虽有褶皱,倒也干净,忽然间,他用力嗅了嗅,顿觉鼻息间萦绕着一股血腥味,不是很浓,却也不易忽略。
尽管知道,这可能不是苏晗自身的血,他还是免不了有些担忧,忙不迭问道:“你身上怎么会有一股血腥味?可是受伤了?亦或是,他们……对你用刑了?”
在知道苏晗被关在京兆府衙的大牢里,苏靳寅不止一次想过,见到他后,一定要狠狠质问一番,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可一看到苏晗这副模样,所有的质问尽数吞回了肚子里,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刻话里流露出的担忧与关切,有多浓重深厚。
苏晗心中一动,终于正眼看着他,面色略显动容,干裂而苍白的嘴唇翕动了下,忽而沉声问道:“表哥,你为何会在这里?”
苏靳寅瞅了眼他微微发颤的嘴唇,有些不忍的别过头,视线落于虚空,没有落脚点,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喑哑低沉,“京兆尹唐飞特意派人到苏府,请我过来。知道你被关在这里,我又如何能不赶紧赶过来?”
苏晗脸上划过一丝羞愧,将头埋在双膝中,颇有些自惭形秽的意味。须臾,沉闷的声音自膝盖间传了出来,教人听着,心里酸酸涩涩的,“表哥,此事我犯下了大错,恐怕谌王不会轻易饶过我的。你也不必管我,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你就……”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苏靳寅听了,呼吸一窒,却又听他豁出去般果决道:“你就当作没有我这个表弟吧!”
“你疯了!”苏靳寅当即厉声叱喝,凑到苏晗的跟前,双手强硬的捧起他的头,径自望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冷冷道,“我冒着极大的风险赶过来,便是要把你救出去。如今,你却说出这种话,可曾对得起我的一番奔波劳累?这些年,你我相依为命,也曾发过誓,血海深仇不报,不敢有丝毫轻生之心。这些,你难道都忘记了吗?”
苏晗被迫与他对视,看见眼前这双眼睛里燃起的簇簇暗火,倒映出其中抱膝垂首沮丧逃避的自己,身形小而单薄,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对他的问话作何回答。
他低下头,也不管自己的下巴依旧被苏靳寅控制在手中,顶着滑稽的造型,静静的看着身下的茅草。
仿佛过了很久,苏靳寅才压制住满腔汹涌澎湃的情绪,深呼吸一口气后,才语重心长道:“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背后指使你的人,究竟是谁?”
苏晗猛然抬头,双眼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许是看穿了他心中的想法,苏靳寅轻叹了声,忙道:“你我好歹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什么脾性什么能力,我最清楚不过。或许,在旁人看来,刺杀南阳一事,罪证确凿,你无法抵赖。可我却知道,单凭你自己肯定做不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情。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不愿意说么?”
苏晗顿时哭笑不得,对他如此明显的嘲讽,他不觉羞辱,唯有无奈。
有时候,别人对你太了解了,也不是一件好事儿。
尽管,苏靳寅并非别人,而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表哥,你别白费力气了。”他依旧沮丧,将自己的下巴从那双大手中掰出来,目光平静得近乎一片死寂,“谌王插手处理此事,本就没想过要放过我。再者,那鸾佩还是从我身上搜出来的,他纵然了解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毕竟,那鸾佩可是关乎谌王妃的清誉,在如此暗潮涌动的特殊时期,似谌王那般骄傲霸气爱妻如命的一个人,又如何能够容忍有可能会威胁到谌王妃的隐患存在?
恐怕,在谌王的心里,早已对他的下场做好了规划。只要他将事情真相交代清楚,等待他的,便是那凄惨的结局了。
他不傻,自然不会轻易就吐露实情。
可苏靳寅却不这么认为,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吟着道:“苏晗,为兄却不这么认为。或许,谌王算不上正人君子,却也不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小人。说起来,你真正触怒他的,只是那块鸾佩。只要谌王妃能够既往不咎,想必他也不会揪着你不放。你又何必如此极端?”
苏晗明白了他的意思,双眼里却是写满了不赞同,“表哥,你想得太天真了。此事并不是如此简单的,否则谌王为何还要特意把你叫来?你我都清楚,他无非是想要利用你我的关系,想让你从我口中打探出他想要的信息罢了。没错,南阳侯是我刺杀的对象,可当时不仅仅只有我一个人,还有其他的人。你以为他为什么单独挑中我,对我威逼利诱,甚至不惜让人半夜叫你过来?”
苏靳寅眉心紧皱,盯着苏晗的脸,默不作声。
那是为什么?
在他看来,无非就是为着他和苏晗的特殊关系!可若是他真从苏晗这里打听出什么消息,谌王又会如何对待他这个表弟?
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那么,他这个表弟存在的价值,似乎也只剩下……
思及此,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粗重,双眼里似乎跃动着两簇火焰,炽热而摇摆起舞,在这昏暗的牢房里,几可照亮一方天地。
恍惚间,火焰曈曈中,他二人的神色冷肃沉寂,映在彼此的眼瞳里,恍若夜半漂浮半空的鬼魅,说不出的瘆人可怖。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的时间,他的呼吸才逐渐平稳,缓缓吐出其中的郁结之气后,才沉声问道:“你你的意思是,在那些刺杀南阳侯的人中,谌王只抓到了你。而他之所以会把我叫过来,一来是要利用你我的关系,试图从你口中套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二来则是……要利用你大做文章,引出幕后之手?”
苏晗懒得跟他多说,丢给他一个“你还不算太笨”的眼神,便直挺挺的往后躺了下去。
他的姿势随意而粗犷,与刚才的拘谨颓丧,简直是判若两人。
没有人知道,在短短的时间里,他内心里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辗转考量。
从一开始的渴望求生,再到此刻的沉寂无言,不过是几番思量,却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以至于他往后躺倒后,浑身上下皆像是没了骨头,软软得摊在粗糙凌乱的茅草上,后背处一阵冰凉,是雪夜里地面透过薄薄一层茅草传递过来的温度。
冷而噬骨,恰若此刻的心境。
他知道,方才对苏靳寅所说的那些话,不仅仅是一种解释,更是对他现在处境的残忍剖析。横竖,谌王不会轻易放过他,他也有那个自知之明,不去痴心妄想什么有的没的。
如此一来,他也显得格外坦然。
可苏靳寅却做不到,尤其想到段天谌可能会有的举动,他心头蓦地一紧,看着苏晗的眼睛里盛满了痛意。到底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在短暂的沮丧后,他又重新恢复了以往的精明,脑中不断想着该如何化解此次的难题,不经意间想到了什么,他腾地站起来,动静极大,直接把苏晗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为兄有办法了。”他忽而道,“若谌王真想利用你,引出背后之人,咱们何尝不能利用谌王手中的权柄,在阴谋倾轧中,为自己谋求一份出路?”
昏暗中,他挺拔的身形恍若一座山,巍峨不动,伴随着那一声声沉稳的话音,竟莫名让苏晗敛起了内心的散漫和认命,莫名信服于他。
苏晗不自觉的坐直了身子,撇去那些悲观的想法,径自咀嚼起他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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