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色的抄手游廊上挂着一排鸟笼子,几只绿毛鹦哥正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前堂门口站着几个丫鬟,手里抓着瓜子儿正逗弄着鸟儿说话:“快喊快喊,姑娘来了!”
“姑娘来了!姑娘来了!”鹦哥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但依旧还能听到大约是这句话,从台阶那边走来的几位小姐听着那鹦哥嘎嘎的叫喊,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宝清走到笼子下边,张开手来:“抱我上去,我要戳鹦哥。”
丫鬟才叫宝清抱起,门帘儿一晃,玉竹从里边走出来:“老夫人让小姐们快些进去呢,表少爷都等久了。”
相宜的脚下一滞,表少爷?哪个表少爷?是江陵容家那个表少爷?她站在那里,忽然有些心慌意乱,感觉自己连话都要说不出来了。她拉着连翘的手,一双腿软绵绵的,使不上劲般,怎么也提不起来,更别说跨上那高高的台阶。
“姑娘,你怎么了?”连翘赶紧拉着相宜往上边走:“怎么就没力气了?”
相宜稳了稳心神,朝连翘笑了笑:“我也不晓得,忽然的就脚软,现在又好了。”
连翘赶紧蹲下身子帮相宜揉了揉:“是不是这几日走路走多了有些累?”
“没事没事,已经好了。”相宜赶紧扯她起来:“咱们别进去太晚了,让人瞧着觉得不知礼,毕竟在人家府中作客。”
都下定决心将他当成一个寻常人,还有什么不敢见的?相宜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下来,扶了扶双鬟上那一支珠花,慢慢的抬起腿来跨步迈进了前堂。
她进去得迟了些,大家得眼睛都落在了她身上,就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站在门口,肌肤光洁如玉,一双眼睛又大又黑,生得十分好看,只是身子略嫌单薄了些。
嘉懋的眼神落在了相宜的脸上,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来,靠在椅背上,坐得端端正正,那神态,仿佛已经是个十多岁的少年。
杨老夫人笑道:“嘉懋,你可还记得骆大小姐?你二舅母的娘家侄女,这几日正在我们府里作客呢。”
“外祖母,然后不认识?就是有个歹毒继母的骆大小姐。”嘉懋关切的看了相宜一眼,见她站在那里,就如水边嫩柳枝,似乎被风一吹,就能被折断:“祖母你瞧她身子这般单瘦,只怕是被她继母害得狠了。”
杨老夫人嗔怪道:“嘉懋,怎么能这般说话?现儿不过是在自己家中,随便你怎么说都行,可若是在外头,却得要管住自己的嘴巴!你今年要满八岁了,又刚刚进了学考中了秀才,多少双眼睛瞧着你?凡事都要仔细想想,切莫要让人捉住把柄!”
“外祖母教训得是。”嘉懋低下头来,脸上有几分愧色:“只是我依旧觉得骆大小姐的继母不是个好人,我那日分明就见着她在掐骆大小姐。”
相宜心中酸涩,但脸上却只是神色淡淡:“我母亲见我顽劣,少不得要教训我。”
杨老夫人瞧了瞧相宜,心中暗道,这骆大小姐也真是个能忍的,旁人都替她抱怨了,偏偏她自己还能说出这般话来。不过这样也好,小不忍则乱大谋,要的就是这份沉重镇定,若是到处乱发牢骚,只恐对她不利。
“嘉懋,你还是准备将那马叫桃夭?”宝柱在一旁插嘴,将这话题拐了过去:“一匹马叫什么桃夭,真是奇怪,我的马叫做飞羽,听着都神气多了!”
嘉懋摇了摇头:“我就喜欢叫它桃夭。”
杨老夫人站了起来:“走,嘉懋,外祖母带你去马场瞧瞧,看看你外祖父给你挑的马。”
宝柱站起身来跟到了杨老夫人身后:“我们去马场骑马,可好玩了。”最近几日他都一直骑马去杨氏族学念书,那高兴劲头还没去,这下子刚刚好在众位弟弟妹妹面前露一手。
马场设在杨府的西北角,不算太大,但也足够遛马。宝柱牵出他那匹通体雪白的马匹来,一只手得意的抚摸着它的鬃毛:“嘉懋,你看看,我的这马怎么样?”
嘉懋见着也是满眼惊讶:“好看,真是好看。”
杨老太爷给嘉懋准备的是一匹黑色的马,跟宝柱的马差不多高矮,杨老夫人让人将那马牵了过来,正色道:“嘉懋,你自己瞧瞧,这马,你真要取名叫桃夭?”
众位小姐都嘻嘻的笑了起来:“嘉懋哥哥,这马一点都没有桃花色,你怎么就想到那名字上头去的?”
“外祖父不是在春天给我买的?自然要叫桃夭了。”嘉懋伸手拍了拍那马背:“这马生得也很俊!”
杨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你爱怎么叫便怎么叫罢,快些带了少爷们去骑马!”
宝清站在一旁很是羡艳:“祖母,我也要骑马!”
大周不比塞外的北狄国,人民不是在马背上讨生活的,就连男子都不常骑马,更别提女子了,出门在外,大家一般是坐轿子或者马车,很少见着有骑马出去的,所以一般来说,没有几个修习马术的。
杨老夫人笑着瞅了瞅宝清:“你年纪还小呢,等着你到了七八岁,也就能骑马了。”
相宜站在马场旁边,见着马夫已经扶了嘉懋上马,牵着缰绳慢慢的绕着圈子,宝柱却已经很熟练的踩着马镫翻身上去,轻轻抽了一鞭子,飞羽展开了蹄子飞奔着跑了起来。
“嘉懋,你看你看,就是这样跑的。”宝柱从嘉懋身边擦身过去,一边得意的朝他扮了个鬼脸:“你快些来追我,快来!”
宝柱自小便跟杨老太爷学了些拳脚,早些日子杨老太爷又手把手教他骑马,练过一些日子以后,宝柱骑马也像模像样了,跟嘉懋一比,完全就是“英姿飒爽”,杨家几位小姐瞧着宝柱骑马跑着圈,一个个都拍手叫好:“三哥哥身手真好!”
嘉懋由那马夫牵着走了两圈,跃跃欲试:“你将手放开,我自己来跑一圈试试。”
马夫将鞭子交到嘉懋手中,仔细叮嘱:“表少爷,你可千万要当心,这小马虽然温顺,但也怕它忽然使性子,你千万别急躁。”
“知道知道。”嘉懋见着前边宝柱跑得飞快,有些羡慕,见马夫撒了手,学着宝柱得样子,抽了那马一鞭子,马儿有些吃痛,撒开蹄子就朝前边跑了过去。
“宝柱,我来追你了!”嘉懋喊得兴高采烈,飞快的朝宝柱那边奔了过去,耳边呼呼的风响,院墙旁的树仿佛在向后退了过去,眨眼的功夫,就见宝柱的身影已经离自己不远。嘉懋心中高兴,又抬手打了一鞭子,马儿吃痛,仰起脖子咴咴的叫了一声,步子加快,就如一支利箭般朝前边飞奔了过去。
跟在旁边跑的马夫大吃了一惊:“表少爷,赶紧抱住马脖子别放手!”
这马还没被人骑过几次,今日忽然被人骑了这么久,还被打了几鞭子,只怕也是被惊着了,马夫们见着那马蹄子越来越快,踩在地上的声音槖槖的在耳边响着,简直有些心惊肉跳,表少爷可真有些鲁莽,万一那马惊了,摔下来怎么得了!
宝柱正在前边跑着,就听身后马蹄声阵阵,回头一看,嘉懋已经追了上来,他哈哈一笑:“嘉懋,你还想追上我?”反手甩了一鞭子,飞羽也加快了步子朝前边跑了过去。
杨老夫人站在一旁见着两人赛马,脸色一变,当年她跟杨老太爷在西北共御敌军的时候也骑过马,知道马性,现在瞧着嘉懋那马,跑得有些歪歪曲曲,看起来应该是被嘉懋几鞭子激出野性来,她脸色一变,赶紧吩咐身边的丫鬟婆子:“快将小姐们带开些!”
相宜与杨老夫人隔得有些远,她与连翘并肩站在那边,望着嘉懋与宝柱赛马,只觉得格外刺激,见着嘉懋的马越跑越快,连翘拍手道:“容大少爷的马要比杨三少爷的马脚程好,瞧着就要追上了。”
“骆大小姐,快闪开!”身后传来一声惊叫,相宜刚刚转过头去,就听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已经逼近,黑色的马鬃似乎就在眼前闪现,她似乎能听见马儿的响鼻声,一阵热气直扑扑的喷到了她的脸上。
“姑娘!”连翘一双手抱住了她,主仆两人滚到了一旁,相宜靠在了连翘的身上,睁开眼睛一看,身边已不见了那匹马。
“相宜!”她听到有人在喊她,声音似乎格外亲切,再转过头去时,却看见嘉懋的身子就如风筝一眼飘了起来,从马背上被抛起,就如夏夜天空里流火之星,慢慢划出了一条白色的线,往地面上落了下来。
“嘉懋。”相宜大喊了一声,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第五十六章情恻恻辗转思量
嘉懋,嘉懋。
相宜心中不住的念着这个名字,不敢再喊出来,连翘刚刚已经奇怪的在问她:“姑娘,你刚刚在喊什么?”
不能失态,若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般着急的叫出嘉懋的名字,由不得旁人会疑心。相宜捏了捏手,由连翘扶着站了起来,慢慢走拢过去瞧着的时候,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将那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地上蹲着一个人,怀里将嘉懋抱住,瞧那个人的穿者打扮,应该是杨家的护院。
“嘉懋,你没怎么样罢?”杨老夫人低头瞧着地上躺着的嘉懋,这样看起来,嘉懋好像要比原来显得要高一些,让她觉得嘉懋似乎蓦然间就长大了一些。
嘉懋抬起手来朝杨老夫人晃了晃:“外祖母,没事没事,只是手擦伤了。”
手掌边上擦破了皮,砂石将那肌肤割出了一道道的口子,血丝从那割破的地方渗透了出来,慢慢的聚集成血珠子,滴落在了草地上。翠绿的叶子上仿佛间便开出了花朵来一般,星星点点的暗红,缀在碧玉之间。
杨老夫人这才放了心,朝着嘉懋摇了摇头:“嘉懋,你素来细心,方才究竟是怎么了?忽然间就勒住了马,倒把自己抛了出来,幸得还有人接住你,要不是……我怎么好跟你母亲去说呢。”
“外祖母,外祖父说过的,男孩子娇皮嫩肉不好,就是要磕磕碰碰的,我这是在慢慢成长!”嘉懋笑着望了一眼赶过来的宝柱:“宝柱,你说是不是?”
宝柱一弯腰,就将嘉懋的衣领抓住:“祖父是这样说过,可他却没有让你这般鲁莽!”他有些生气,第一次骑马就想跟自己来较量,嘉懋这究竟是怎么了?以前不见他有这般好斗!刚刚他看得清楚,真真是好险,那马一顿狂奔,眼见着就要踏到了相宜身上,若不是嘉懋拼命勒住马,只怕此时相宜已经被踩到了马蹄下边。
这马牙口还小,力气也小,嘉懋用了吃奶的劲才勒住了它,可那马究竟是会不高兴的,正纵情驰骋,忽然间却被勒住,自然会有些脾气,它撅起蹄子一刨地,就把嘉懋给摔了出去,看得他心中慌慌的。
还好还好,嘉懋算是命大。宝柱低头看了看嘉懋的手掌,恨恨道:“该,谁叫你想逞强,还想和我比试?先练半个月再说!”
相宜低头默然无语,方才发生的事情实在太惊悚,她根本没有来得及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嘉懋从马上摔下来了,只受了点小伤。一团人围在他身边,那里没有她的位置,她站在远处,就如一个陌生人般瞧着那人群里的嘉懋,心头一点点的苦涩。
他与她,永远没有走在一起的可能。相宜按着自己的胸口,只觉得似乎要流泪。倔强的转过头去,不愿意再看嘉懋那边,那种绝望的悲哀几乎要将她淹没。
“姑娘,姑娘。”连翘有些慌神,姑娘怎么就流泪了呢,是不是被吓到了?她伸手将相宜抱在怀中,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声音细细:“姑娘,不打紧的,容大少爷没事儿,只是手上擦破了皮。”
毕竟才是六岁的孩子,连翘暗自叹气,见着出了事,自然慌张。
嘉懋受伤的事情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本来只是手掌擦破了皮,传到了外头,都说是江陵容大少爷来看望外祖母,一个不留神从马上摔下来,胳膊都给摔断了。
“啊呀呀,这可真是的……”细长的眼睛里闪着快活的光,几张脸凑到了一处低声议论,白粉簌簌的落了下来:“杨家不是在摆阔吗?容大少爷年纪那么小,就给买了一匹马!听说那马还花了一千金子呢!给自家的孙子买这么贵重的马也倒罢了,对一个外孙,也这样大手大脚的!”
“小孩子禁不住这般娇惯,还不是摔下来了?”幸灾乐祸的神色分分明明的摆在了脸上:“还是要穷养着,哪里能这般娇贵!”
骆老夫人坐在那里,耳朵里头全是几个媳妇攀谈的声音,心中略微有些烦闷,旁人怎么说杨家她管不着,可自己府里头的人如何也能跟着说杨家的不是?自己的灵儿嫁在杨家,骆家杨家是姻亲,哪里还能巴望杨家倒霉?
骆家三位奶奶坐在一处,说得兴高采烈,就连那腹部凸起的骆大奶奶也攀着条几的边子将身子凑了过去:“哼,容家也真是的,这么放得心,就让管事护着那大少爷回外祖家了,难道容大奶奶都不跟着回来的?”
一想着过年的时候见到的那般雍容华贵的女子,骆大奶奶心里就有根刺,虽说自己家里阔绰,可跟杨家一比,那真是皓月当空下的一只流萤罢了。那容大奶奶在娘家受尽宠爱,又嫁去了江陵容家,那可是沾亲带故的皇亲国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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