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一败绩。待不下场,也稳妥养着,记着是一直养到腊月里才寿终。”
黛玉笑道:“如此说,这虫也算有福的,虽残疾,却能争胜,又得善终。”一边说,一边随手揭开一页青石,底下却无虫影。章回就在旁边拿细竹枝轻轻拨石片旁边的草,果然赶出两只来。黛玉连忙拿网罩去罩,恰罩了个正着,提起来给章回看。章回笑道:“原来是个‘棺材头’。”
黛玉问:“ ‘棺材头’是什么?”
章回道:“也是秋虫的一种,跟蟋蟀近似但体型大,叫声更低和厚,颜色比蟋蟀深和黑,模样不像那么好看,斗性也多有不如。平时捉到,都是放了去的。”
黛玉想一想,口里默默念两遍“棺材头”,忽而笑道:“头一只捉到的,我却不想放过。”
章回笑道:“妹妹喜欢,留下便是。”遂教黛玉将虫收拢起来——乃是用事先预备好的一根拇指来粗、三寸来长的芦苇管子,一头封以胶泥,装了虫后另一头以草纸棉絮等物密密塞紧,便可装到随身的褡裢里头。
不一时又网到一只,清黑油亮,寿额高阔,黛玉忙拿给章回。不想依旧不是预料中的正主。章回笑着告诉道:“这个叫‘油葫芦’,身量也比蟋蟀要大些,颜色也是深黑为主。但声音却好听,就如油从壶里倾倒出来,且有尾音连绵,如涟漪层层不绝。其中有那最上等的,一声鸣叫,余音足有十二三响。夜里闭着眼睛听来,真个空灵清越,如清风白月入我怀来。这一只鸣声如何现在还不知道,但看这双翅长阔,声音洪亮却是一定的。”黛玉暗暗记下,也将虫收好。
两人又往溪水下|游|行去,草丛石缝中虫豸甚多,然而蟋蟀少见,油葫芦倒是又见了两三只。黛玉也无意一一捉来。忽而章回翻开一截朽木,黛玉定睛去看,只见许多小虫四散窜逃,又有一些模样与蟋蟀依稀仿佛,颜色却是黑灰斑驳的蛰伏不动,因指着问道:“这些也是蛐蛐儿?”
章回笑道:“这个叫麻籽蛐,便是蟋蟀的若虫。这两只大一些的,捉回去怕是再蜕个一两回皮,就能变出真正的蛐蛐儿来。妹妹不如收些。”
黛玉遂依言捕捉。又问章回:“哥哥刚才说蜕皮,可是如金蝉脱壳那般变化?”
章回道:“正是。不过蝉脱壳用的时辰多些,大多要小半夜;蟋蟀的少些,通常一两个时辰也就成了。妹妹捉了这几个,回头留神,必定能看到的。只是看时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出声惊扰。”黛玉就问惊扰了会怎样。答说:“这些虫类受到惊吓,本能就是装死不动,故而有运气的把蜕皮时间拖长一两个时辰,不过因此多付出体力罢了,但那些没运气的,受惊之后僵在半截,旧蜕还未脱尽,露在外面的新壳就已经见风变硬,便挣扎着蜕变出来,终究难免留下残疾。”
黛玉闻言吓了一跳,道:“竟然这样。那还是不看它的好。”章回笑道:“那倒也不用。寻常田野地头,鸟雀蛇鼠惊扰的只能更多。我们只小心留神就是。再者,也有过一种,就是因为意外磋磨,反而成就了异种异相的。记得父亲曾有一只断头黄,又叫作吊死鬼的,因化成虫时化的不好,头垂在项外,只有细细一根筋相连,任谁第一眼看了都说难活。偏偏极其善斗,连斗十一场未尝有一败,正是那一年的虫王。由此可见秋虫虽小,但凡肯奋发上游,一样能有非凡成就。”
黛玉点头叹道:“表哥所言正是。天地间万事相通,虫虽小物,生存的道理与人世并无不同。由虫及人,更觉当立志振奋,自强有为——难怪叔叔养虫玩虫,四十年不辍。”章回笑道:“是这个道理不错。回去把这话告诉父亲,父亲一定高兴。”
彼时日头高起,将近午时。章回遂同黛玉往庄院回转,扬声招呼进宝、莲蓬,就见他两个都把鞋子脱了,用鞋带儿系了挂在脖颈上,自己光脚站在及小腿深的水里,正弯了腰逐块儿摸掇溪石——原来这进宝、莲蓬都是从小江南水乡里长大,河溪里摸了新鲜虾子,向来是掐了虾头便直接送进口里做零嘴儿。这时听见章回喊,进宝忙直起身相应,又捏了两只晶莹透亮的虾子朝章回直晃,问:“我试过了,这虾又甜又鲜,比平时吃的都好,相公也来尝尝?”
章回笑着摇头,道:“虾子也就罢了。只是一定不许摸螺蛳之类吃。就今天回去,也必定要啃两头蒜,灌一大碗姜汤。”说得进宝顿时苦了脸,然而又不敢说一个不字。章回又忽地想起另一事,遂问黛玉要了一个原本预备装虫的杯口粗的竹筒,丢给进宝,吩咐:“回去一路上慢慢捉半筒虾来。”进宝道:“相公要吃虾子?半筒哪里够。不如家去再找几个人,带上网兜笊篱,一气儿抄上斤半才好。”章回笑道:“当我是你,惦记这个?不是我吃。你只管捉来就是,家去后拿给紫鹃。”林黛玉就知道是捞给自己那只小龟的食料,抿嘴暗笑不已。
一时返家,章回方送黛玉至吴太君院门,就见林如海早立在屋前等候。章回匆匆见了礼,又在吴太君跟前含糊两句,便随意寻了个由头抽身去了厨房。林如海出其不意,被他走脱;再者到底有女儿在前,只问黛玉顽的可尽兴。黛玉去繁就简,择要说了,道:“若非表哥告诉,真不知道小小秋虫,也关系着天地物候。又能从虫之好歹,推测其所出田地的肥瘦差别,以及当时的年景收成、水旱情形。”林如海道:“不过是为玩找些正经借口,你倒听他胡说。”黛玉道:“表哥不是那样的人。”一句话出口,早是羞红满面,忙借着更衣之由也走了。——只看得吴太君哈哈大笑,抓了林如海过来拍他手背,道:“你只想着是中大的儿子,你的亲侄儿,到底还是落在自家人门里。”林如海犹自不爽,昼饭后到底寻了章回来,吩咐以“厉无咎”为题、“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为韵,额外做一篇八十联的五言排律才罢。
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注*
“学者有四失”“教然后知困”,出自《礼记·学记》。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出自《论语·子贡》。
“三不欺”,指王安石的“君任德,则下不忍欺;君任察,则下不忍欺;君任刑,则下不忍欺。”“仁足以使民不能欺,智足以使民不能欺,政足以使民不能欺。”
“厉无咎”,出自《易·乾卦》。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出自《诗·豳风·七月》。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林老爹种种不爽的后果……所谓“谈恋爱一时爽,罚作业火葬场”,就是小章相公的最佳写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