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第一场

令她思绪万千的刘思琦，就站在眼前。

    一年前，欧阳晴、小刘去到东江市游玩，因为地震的关系，和几个不良少年一起被困在一个废墟里。她救了那几个少年，自己却发着烧，幸得小刘坚持不懈求助，几人方能逃出生天。可是他对于救她一命的事情，毫不以为意，反而为她画了那幅叫做《光芒》的画，表示对她拯救那几个少年的敬意。

    就是这份细腻，让她惦念至今。

    正发呆，一旁的沈零伸出手，托一下她的下巴，帮她合上嘴，非常淡然地问，“这是谁啊？”

    欧阳晴被沈零这一弄，可算回过神来；等再看沈零时，她很吃惊地发现，几秒时间内，这家伙的身上已经充斥杀气和敌意——尽管他的表情依旧还掩藏在滑稽可爱的龙猫头套下。

    他托了她的下巴——一个看似随意的小动作，都能让小刘直接感觉到他和欧阳晴关系不一般。

    小刘也问，“这位是？”

    不过语气就来得友善的多。

    欧阳晴硬着头皮相互介绍，“呃——这位是我朋友，刘思琦；他——是——弟弟。”

    沈零的脊背随着她这个“弟弟”两字，绷到笔直。

    他淡淡打个招呼，就那样，不动也不响地，像龙猫一样守在边上。

    小刘转向欧阳晴，“最近还好吗？”

    “还好。你呢？”

    “也还好。三幅画都收到了吗？”

    “收到了。”

    “哦。好。”小刘不由自主地瞟龙猫一眼。

    欧阳晴有点尴尬。可奇怪的是，她竟不是因为沈零的存在而尴尬，相比起来，她下意识觉得是小刘令整个气氛更尴尬。

    沈零突然问，“你们互相没有电话号码吗？”

    “啊？”欧阳晴一愣，“有啊。怎么了？”

    沈零施施然说，“那么，这种没营养的对白，你们何苦跑来面对面讲。”

    好家伙，直接讲出了她真心话。欧阳晴又好笑又好气，斜觑他一眼，“有营养的对白都少儿不宜。你快进去。”

    沈零抬手做个“我闭嘴”的手势，依旧站着纹丝不动。

    欧阳晴十分为难。当着沈零，她又决计没法子对小刘说出“我们找个地方”这种话。

    内心的小小声音说，“不至于。你们之间的那些微小情愫，这一墙蔷薇花，足够陪衬了。”

    小刘多聪明，立刻感觉到气氛不对。想化解尴尬，说出来的却是更尴尬的一句话，“呃，你们，住在一起吗？”

    欧阳晴暗自叫声“不好”。

    果然，沈零率先说出一个字，“是。”

    “喂！”欧阳晴叫起来，“不是那么回事！”

    这个家伙，太过聪明！他若要出手搅黄，只怕无往不利。

    不出意外，小刘似乎泄了气，好不容易累积的那些勇气，眼看即将不保。

    小刘到底预备来说什么呢？“好久不见，我很想你。”“我想清楚了，我们在一起吧。”“我爱你，欧阳晴，无论你爱不爱我。”以上皆可，都好过“最近还好吗？”。

    突然她真的满痛恨八零后的表达方式，贫乏、苍白、还自以为潜台词解决一切。

    潜你ma个头。

    她的视线在小刘鼻子眼睛嘴巴上游走。有没有龙猫在旁边，你要说的话，真心的话，一样可以说。

    终于，小刘张开嘴。可就在他第一个字喷薄欲出的当口，沈零像一个最优雅的击剑手那样，突然抬起手，动作标准且夸张地取下头上的头套，露出那张无论男女看了都会愣住的唯美容颜。他直盯盯看着小刘，目光冷峻有力。

    论外形，他比小刘漂亮几个段位，个子又比小刘高出至少十公分。

    完蛋了。欧阳晴心一灰。无论小刘本来要说什么，此刻都不会再说了。

    暮色慢慢围上来，小刘的脸开始模糊不清。

    他的心意，也化作一句模糊不清的，“看到你一切都好，那——那我们改天联系吧。”

    上一次地震中劫后余生的场景浮现在欧阳晴眼前。他离开前最后的那个表情，也就像现在这样，有点失望，有点无奈，又有点自欺欺人。

    “保重。”欧阳晴慢慢说出最后两个字，内心倒也不是不难过的。

    有些事情，错过了时机，就不再是那个味道了。

    谁知沈零听到她说完这两个字，扑哧一声笑。

    “喂！”欧阳晴气不过，“你！”

    沈零还没等她说什么，就转身开门回房，有欠礼貌。

    她这才想起来，其实她更不礼貌。她甚至没有请小刘进屋坐坐。

    小刘走的时候，脚步有点蹒跚。

    欧阳晴回到屋里，沈零正在喝水，余光看到她，奚落道，“你还少了一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欧阳晴突然生气，“你懂个屁啊！”

    沈零呆一呆，放下手中水杯，望住她。

    欧阳晴瞪着他那张好看到不像话的脸，泪水慢慢涌上来。

    “你懂个屁啊，小屁孩！你的世界多简单。你可知道，让小刘这样的人，主动找上门来有多么难！”她嚷嚷着，连自己都大吃一惊，“你知道我等了他多久？你知道我们经历过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在那里胡说八道！”

    沈零一言不发，任她骂。

    她狼狈地擦着泪，“我也会寂寞，我也想要有人喜欢有人疼爱。你凭什么取笑！”

    沈零没有安慰，没有拥抱。

    欧阳晴跌坐在沙发里，哭得停不下来。

    过半晌，他在欧阳晴身边站定，“你不是在骂我，你是在骂他。我也没有取笑你，我是真的觉得可笑。”

    欧阳晴看着他的脚，没有抬头。

    他淡淡道，“我的世界是很简单，我要找你，一点都不难，直接拍门即可。”

    欧阳晴气结，“那是你的事情，与我何干？与我们何干？”

    沈零的脚挪了一下，过半晌，他才低声吩咐道，“冰箱里还有红豆汤，衣服我刚刚收了进来。家里的路由器很不好我打过电话，明天早上电信的人会来换，别忘记。”

    欧阳晴越听越生气，“我要记住这些小事做什么？你说我毫无深情，可是你看，你刚刚毁了我的深情！”

    话一说出口，即时后悔。真是的，欧阳晴，你怎么说出如此低水准又可笑的话来。

    果然沈零晃了一下，双脚往后退一小步，再退一小步，然后迅速离开。

    走吧，都走吧。

    欧阳晴嗒然躺倒在沙发上。

    真累啊。妈妈，我好累。你的女儿，到底是为什么生存在这世上呢？我所以为正义的那些：为小朋友寻找出口，为爸爸妈妈们解决难题，或是为了报答你的养育之恩，好像都没有做到呢。我想保护沈零，他却丝毫不领情；我想阻止悲剧，陶樱也还是死了；我想见到小刘，他却再次被我吓跑。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刺耳且讨厌。

    欧阳晴把手机摸到手里，看一眼来电。

    居然是小刘。

    ——你们互相没有电话号码吗？

    ——这种没营养的对白，你们何苦跑来面对面讲。

    欧阳晴瞪着来电人姓名，半天没有回过神来。现在，是要在电话里和我说什么有营养的要紧话吗？

    终于她接起电话，“你好。”

    对方却是一个陌生而焦急的男人声音，“喂喂！喂！”

    欧阳晴从沙发里惊跳起来，“你是谁？你不是小刘吗？”

    “不管你是谁，请你来一趟瑞金医院！这个手机的主人刚刚出了车祸，他让我打电话给你！”

    欧阳晴脑中一片茫然，机械重复，“瑞金医院——车祸——”

    对方几乎要吼起来，“你快点过来！急诊室！”

    “喂！喂！”欧阳晴叫道。

    对方已经挂断电话。

    小刘——瑞金医院——车祸——她抚着头，像是刚刚经历过地震那会儿一样，好半天才明白这几个词的真正含义。

    她大叫一声，抓起手袋就往外冲。

    才到院门口，沈零从身后追过来，“发生什么事？”

    欧阳晴心似刀绞。他受了重伤吗？连电话都不能自己打了？

    她被什么绊一下，脚下一个踉跄，被沈零一把擒住。

    她回过头怨恨地瞪他一眼，甩掉他的搀扶，奔出门去。

    沈零倒没生气，亦步亦趋地跟着。

    直到医院急诊室门口，护士问明他们来意，指一指楼梯，“病人正在手术室抢救。你们是家属吗？请这边登记缴费。”

    欧阳晴着急问，“病人有生命危险吗？撞到了哪里？”

    护士摇头，“不清楚。”

    “那肇事司机呢？”

    “刚刚肇事司机还在的，估计这会儿被警察带去问话了。”

    欧阳晴还想再问什么，护士忙着走开。

    她刚要上前，被沈零拉住，“你别急，我们先等等看手术情况。”

    欧阳晴突然一口浊气涌上心头，她再度甩开沈零的手，怨毒地看着他，“你真的是阿修罗吗？”

    沈零愣住，“你——你说什么？”

    “你不喜欢的，你都要毁掉？！”欧阳晴问到他脸上，“他得罪你了吗？你为什么要让他受伤！”

    沈零张口结舌，“你不是说——你不是不相信——”

    她打断他，“你不是一直想证明自己就是阿修罗吗，你不是一直得意于自己的邪恶力量吗？好吧，我承认你是，可以了吧？！你放过他，好不好？！”

    他沉下脸，靠到墙上去，死死盯住欧阳晴。

    伊人已经完全失控，泣不成声，“是我的错，是我引狼入室。阿修罗，是我不知好歹，得罪你。现在你要报复、要怨恨，都请朝我来！”

    沈零面似死灰，喃喃道，“果然，在你心中，一切仍然是我的错。”

    欧阳晴捂住嘴。她说了吗？她真的说出口了吗？

    沈零就那样，垂着头，慢慢转身，慢慢走开，最终消失在楼梯口。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她想叫住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也许，已经说得太多了。他的背影，像是背负着千金重担，再也不堪一击。

    她心下懊恼，又伤心，还在挂念小刘的伤势，几重焦虑交织在一起，终于腿软，坐倒在长椅上。

    沈零没有精神分裂，没有同一性分裂障碍，没有反社会性人格障碍，没有创伤后应激障碍；也许他存在创伤后健忘症，但单凭这一点，并不能真正导致那么多死亡。如果说那些死亡都是自然事件，概率大概小过中双色球头彩。

    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确确实实在用意念杀人。

    虽然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

    自台阶上摔下来的女生，尽管只是骨折，但那算什么？她只是和他们拌了几句嘴；小刘呢？他又做了什么，得到这种下场？硬要说有，也就是惹沈零吃醋而已。

    欧阳晴又气又苦。

    突然有人拉她。

    是刚才那个小护士，“肇事司机回来了。具体情况你问他吧。”

    欧阳晴站起来，赫然发现小刘正毫发无伤地站在拐角处，正和另一个护士询问什么，看到她，朝她挥挥手。

    欧阳晴双眼圆瞪。

    这是——怎么回事？

    终于小刘走过来，才要说什么，被欧阳晴一把揪住衣领，“你不是受伤了？！”

    小刘惊愕，“受伤？受伤的不是我啊！”

    “受伤的，不是你？”欧阳晴呆呆的。“那为什么——打电话？”

    “啊——是我让警察帮我打电话，因为离你家很近所以我想你帮我处理一下伤者的情况——”

    欧阳晴震惊到半天说不出话。

    小刘忽然明白过来，“哎呀，他一定没说清楚，你以为受伤的是我？不不，是我撞了人家。”

    他突然感动，握住她的手，笑，“你在为我担心吗？”

    欧阳晴缓缓摇头。也许小刘是想借这个机会找她重新说说话，也许小刘是真的需要帮忙，可是那都不重要了！

    欧阳晴的心情已经惊吓过度，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甩开小刘的手，转身飞奔。

    “小晴——”

    她头也不回。

    错了，错了，我错了。

    沈零，对不起，我龌龊，我无耻，我竟误会你、怀疑你！

    回到家，第一时间赶到沈零的房间看。

    已经人去楼空。

    他的简单行李不见了，唯有那只龙猫头套，静静地站在书桌上，窗帘微微拂动，龙猫的笑脸忽隐忽现，像是在无声地嘲笑欧阳晴的愚蠢。

    沈零，我们彼此并不喜欢，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会这么痛呢？

    （第四幕第一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