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之计,本来不错,朕以为靖海侯是知道轻重之人,到时自会见机行事。朕已经抽调山东、河北各地人马到威海卫,做出随时准备跨海东征的姿态。李家父子想趁火打劫,也应该掂量掂量,哼,在朕面前耍小聪明,没那么容易”。最后一句特意加重了一下语调,让闻者心头一凛。
“父皇圣明”、“皇上英明”,此刻武安国对眼前这个皇帝的佩服如滔滔江水,要没些本事,朱元璋也不会从数十路义军中脱颖而出,登上皇帝宝座。他自己也不会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做事缚手缚脚。
“父皇,儿臣这次去辽东主要是和各个部落会盟,辽东除了蒙古、高丽、女真外,还有二十多个不同的族群,原来大家都称他们为女直,其实差别很大。儿臣派陈士泰和苏策宇去联络他们,约他们今年中秋辽阳会盟,共尊父皇为天可汗。剩下时日不多,趁这两天海上南风,儿臣需要乘快船赶过去”。朱棣把话引回主题,距中秋仅剩二十多日,需要抓紧时间,他不能再在京城耽搁。
“噢,天可汗,想不到朕还要做众蛮夷的头,这个称呼好,天可汗,天下人的可汗”,朱元璋大乐,老四就是老四,做事总能匪夷所思地让人开心。“去吧,小心安全,朕把你的护身符平辽侯给留下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说到这里,终究于心有些不忍,若不是武安国两度舍命相救,自己就再也见不到这个儿子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武安国留下来,又叮嘱道:“你们震北军的铠甲是天下无双的,出门时多穿两层,那铠甲比为父当年上阵时的铠甲轻多了,别嫌重。等你从辽东回来,咱们一家再聚,为父去年答应众臣平了辽之后,在中华门上喝酒的?”又想到去年的送燕王出征时的诸臣有一半去了监狱,不觉有些黯然。
“父皇,儿臣以为那辽东之地,我汉人太少,虽然赶走了高丽,保不准何时又兴起一个族群,这样一来我们纯属为人作嫁衣,所以还得想想治理辽东的办法”。
“这倒是个难题,移民太伤百姓,你不是把地卖给百姓了吗,难道人还不够”,朱元璋皱了皱眉,先前只想收复汉唐旧地,的确没考虑收复之后如何。
“是卖了一些,但去的都是农夫,读书人嫌那是苦寒之地,去的很少。过不得几年,儿臣恐怕那些百姓自己都不知自己是哪族了。真正占住这些地方,让蛮夷仰慕我中华教化,还得有读书人帮忙。非但如此,将来蒙古臣服了,也面临这个问题”。朱棣侃侃而谈,关于如何治理辽东,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读书人,读书人都娇贵,朕也不好太对他们无礼,这真让朕有些为难了”,朱元璋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看我的,朱棣有些得意的向武安国使了个眼色。武安国心下雪亮,当即明白他要干什么,凝重的脸上不由得带出一点喜色。
朱元璋抬起头,扫了三人一眼,说:“你们三个有什么好的建议,说出来给朕听听”。
“父皇”,朱棣站起来,走到如画江山的地图前,指着地图说道:“现在辽河以南尽归我有,待今秋会盟之后,除了蒙古金山等部外,辽河以北各地没人管的地方,儿臣也择险要之地铸城,明为建立各族交易之地,实施监管之责。整个辽东,有民无官,不便管理。若父皇开恩,把卷进胡逆案中,证据不足和罪责不明的给儿臣一些,哪怕是发配到辽东待罪立功,也救了儿臣燃眉之急”。
“荒唐!”朱元璋一拍桌子,吓得朱棣一哆嗦。“刚和你们说过国家法度不可费,还转着弯和我绕圈子,我大明难道没人了吗,非要找这些乱臣贼子来推行教化。到了辽东,他们再勾结起来造反怎么办,私通蒙古怎么办?……”盛怒下的朱元璋用手指着儿子厉声斥责,本来今天还想父子间好好沟通一下,谁料到这两个小子串通起来对付自己,真是反了天了。怒火中三分是为了儿子不听自己意见,倒有七分是恨两个儿子越长越倒退,尽讲些妇人之仁。在他的法律观念中,治乱世需要重典,只有酷刑重法的威慑,才能避免更大变乱的发生,才能维护皇家利益和国家稳定。真的内乱再起,人命还不值一条草绳,那才是更大的不仁。为了维护稳定的统治,牺牲掉一些人,冤杀掉一些人,都是为帝王者英明的选择。而这两个儿子显然不认同自己这种观念,偏偏要给谋反者留情,这才真正让他感到愤怒。
“圣上息怒,听臣一言”,武安国见燕王吓得不敢再说话,明知此时进言不是时候,还是不得不站了出来。
朱元璋停止对朱棣的斥责,怒气冲冲的说:“讲”。
“万岁,依臣之见,有法必依,法不可轻费,不可枉纵,胡逆谋反,证据确凿,罪不可赦”。说到这,武安国故意停了下来,借着外边的日光观察朱元璋的脸色。
“接着说下去”,朱元璋没想到武安国支持自己,脸色稍晴,放过朱棣,命令武安国继续。
“然而执法者亦不可枉杀,否则更是对法律的亵du,若用人不当,或有人借冤枉好人而邀功,则成苛法,有违圣上本意”。武安国搜肠刮肚想着既不触怒朱元璋,又能让其少杀无辜的言词。
“说下去”,朱元璋沉着脸,心道,你们三个分明是一伙的,这些天你要见朕,朕就知道你想给胡党求情。说不定太子和燕王全是你带坏的,朕且看你怎么花言巧语。
“这次锦衣卫抓的逆党中,依臣之见,有很多被冤枉的”。
“噢,这样说来,你倒是青天大人了”?
武安国不理会朱元璋的讽刺,横下一条心要把话说完。“臣不是青天,臣只是以一个常人的角度去推敲此事,就拿太师来说,他与陛下同心,出万死以取天下,勋臣第一,位列三公,再加上和陛下有儿女亲家的关系,可以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如果他自己要谋反,还可以相信,因为人心不足。说他辅佐胡维庸谋反,则分明是陷害。陛下请息怒细想,他帮胡逆谋反成功了,胡逆给他的好处最大不过是太师,不比现在地位高,他也没另一个女儿嫁给胡维庸的儿子;一旦谋反不成,就要全家处死,这代价和收益差距如此大的事,以太师这么聪明的人,他会去干吗。况且当年和陛下打天下时,比陛下势力强的诸侯多得是,太师都没有背叛您,现在他为了一个渺茫的富贵而造反,值得他去做吗?陛下设身处地的想想,就知道太师有多冤枉”。
这几句话说得极其在理,朱元璋本来也有些怀疑是否冤枉了李善长,但很多供词面前,他也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况且朝廷制度多出自善长之手,官吏中善长威望很高,借机除掉李善长,对自己没什么坏处。这番说不出口的心思现在被武安国义正词严的一问,反而有些底虚。忍了忍怒气,回答道:“你说得有些道理,但胡维庸和李善长交好多年,是李善长一手提拔起来,现在胡维庸谋反,善长难辞其咎”。
“太师荐人不当,要负举荐不当的责任,但这与谋反没有关系”。武安国趁热打铁。
“好,朕就依你,放了李善长”,朱元璋不愿再此事上再纠缠,传旨撤去围困李善长家的士兵,让他明天早朝后觐见,然后问武安国:“这下可遂了卿的心思”!
朱标听了,在一旁连连给武安国使眼色,示意他见好就收,今天救了宋濂和李善长出来,已经非常不易,平日朱元璋处置群臣,从来没从轻发落过,反正今后还有时间,慢慢再想办法,不要一下子弄僵了,让万岁下不来台。
武安国看了看他,心中感谢这位太子爷的仗义,临回京城之前,自己跪求众人劝朱元璋少做杀戮之事,太子和燕王迫于情面而答应。连日来,二人没少为此事尽力。但是,今天如果不借着李善长之冤抓紧时间制止朱元璋的株连政策,不知到明天又有多少人被牵连。武安国知道的历史告诉他必需尽一切可能做自己应该做的事,纵使为此丢官罢职,或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他不是看不出朱元璋的脸色,如今的他也不再是一年前那个了无牵挂之人,但牵挂归牵挂,必要时必需有人站出来说话。为了那段黑暗的历史不再重复,必需有人燃烧生命去照亮黑暗。想想自己当年还不明白李善平所讲的勇,告诉众弟子如何迂回,现在才发现,现实中有时根本没有后退的余地。
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