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稀月明。这个时间,张树声和马英图也未闲着。
闸北及南市一些昏暗的街道上,不时出现几辆夜行的马车,挑着汽灯,“哒哒”飞驰。车夫都是短装打扮,一个个面容严肃,目不旁视。稍有点经验的人,不等车到眼前,就立刻会低头避让,自顾自埋首疾行,不敢张望。
“咳!咳!”
张贵生从不喝酒,但此刻却“咕咚”一声,将大半碗酒猛灌进了嘴里,哪知喉咙受不了烈酒的刺激,又将酒水顺着口鼻猛咳了出来。[]
“再,再给我倒上!”
“当家的,莫喝了!”
“娘们家家,知道什么?快倒酒!”
成亲七年,张贵生从未对妻子说过一句重话,今天却对身边亭亭而立、满脸忧色的女人有些不耐烦。但话刚出口,他便有些后悔,将妻子拉到身前,柔声道:“对不住,我不该冲你发脾气。”
女人温柔一笑,抚着他的鬓角道:“从前那么多沟坎,原都以为过不去的,最后,不是都走过来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一关也必定过得!”
注视着自己的女人,感受着她对自己的信赖,张贵生突然涌起无穷的信心,但顷刻间,那人的名字又浮现出来,这信心便重又毫无预兆地崩塌。他灰败着脸,喃喃道:“丽娘,这关只怕真过不去了......”
张贵生是北火车站附近一个小有名气的帮会首领。北火车站是京沪铁路的终点,这里日接送旅客超过万人,虽已客运为主,但货运列车每天进站也超过二十辆,自然需要大量的搬运工人,而左世安所在这个“黔帮”,就全部由搬运工人组成。
说是帮会,其实不过是一个结社自保的小组织。一共八十来人,都是贵州来的同乡,张贵生贵为“龙头”,也需要每天扛活,能挣多少便是多少,没其他额外的特殊待遇。这个组织除具备互助功能,救急济难,为保住饭碗,有时也不免要与新来者打杀争斗,总会有死伤,汤药费大家凑一凑,也不少付。虽没有工头抽佣,每人日剩也不过半个大洋。
每天半个大洋,每月就有十五块,这也足以让无数人眼馋。张贵生每日除抗包、装卸货物外,总要小心防备,看有无其他组织过来抢地盘。虽说大家都是穷人,本不该彼此残杀,但总有亲疏远近,若一时心存怜悯,放了别家进来,自家便不能活。所以,这心不能不硬,下手不能不狠。
这些日子,张贵生一直忧心忡忡,说起来,还是为地盘的事。
北站附近,如黔帮这样的组织,有差不多十几个,历来各挣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一直相安无事。但最近,专干“切货”买卖的白麻子,突然成了江北大亨顾竹轩的门生,竟对货站搬运业产生兴趣,接连下狠手,吞并了两家同样由搬运工人组成的帮会。不知道白麻子哪找来那么多狠人,两次都占到了绝对上风,另两家帮会死伤惨重,不得不退出了北站。
黔帮人数更多,而且拼杀更凶狠,不是没有护住地盘的本钱。白麻子虽异常狠毒,单他,张贵生也不畏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有消息说,这是顾竹轩为打通铁路线,方便向上海滩输运鸦片烟膏,才指使白麻子挑起了纷争。如果实情真的如此,那黔帮这回恐怕就真碰上了铁板。
江北大亨顾竹轩,那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随便跺两脚,上海滩都得颤三颤。他门徒上万,政商军警各界都搭着天地线,凭一个小小的黔帮,连做他对手的资格都没有,又如何能与之相抗?
有相熟的早劝过他:“士安,黔帮几十号人再能打,毕竟不是王亚樵的斧头帮,很难成气候。你要在上海滩混,就得拜老头子、找靠山。有事,不要说师兄弟可以帮帮忙,就是闹出点大漏子,有势力的老头子哪个不是上通天、下通地的码子,到那时,闲话一句不就掩盖过去了!”
这话不用别人说,张贵生也明白。
在上海滩,只要有势力,干什么都发财,不形成自己强大的势力发了财也保不住。但问题是,他并没有发大财的野心,也不想成什么气候,只是想每天踏踏实实挣自己那半块大洋,而且黔帮所有人都是这种想法。所以,他虽明白,也没去找什么门路。
但这时又不同,顾竹轩是庞然大物,吃人不吐骨头,黔帮这百来号人,在江北大亨眼中,恐怕伸出一个小指头就能碾碎。他这时倒想找人给指条门路,也确实有老头子见他精明强悍,敢做敢为,便有意拉拢,想让他投靠,只是当知道他在北火车站讨生活后,却无一例外立刻就翻了脸。就算他有心拜入对方门下,人家也不收,全都是敷衍婉拒。
看这情形,顾竹轩早已放出过风声,而这位江北大亨的势力,在上海滩不说首屈一指,能抗衡的也只不过寥寥三两人。
就这样,张贵生进不得,退不能,前后无路。
今天下工,张贵生和几个得力兄弟又合计半天,绞尽了脑汁,却仍未想到出路。
有兄弟受不得气,提议干脆就和白麻子火拼一场,反正烂命一条,也不值什么,拼一条够本,拼两条倒赚一条。但他自知,若黔帮与顾竹轩对上,只能白白送命,根本还不得手。苦心相劝,总算安抚住兄弟,只是回到家中,他却更是沮丧,这才取出待客的烈酒,想借酒浇愁。
“我……我明就去福州路找顾竹轩,当面磕头!他总得给条活路!”张贵生将半盏酒猛灌入喉咙,硬咽了下去。那烧灼痛感,如一溜火线入腹,仿佛竟真减轻些心头的重压。
泪从童丽娘眼中涌出。她知道自家男人的志气,若不是当真无法可想,是断不会说这样的丧气话的。
她抹抹泪,展了笑,又给男人倒了半盏酒。
张贵生按住童丽娘的手,嘴里喷着酒气道:“丽娘,你听!是不是有人敲门?”
童丽娘侧耳倾听,“咚咚咚——”,果然大半夜不知是谁登门。
张贵生已有些酒意,这次听得清晰,遂端着酒碗,来到门边,踩着门框,扯着嗓子朝外喊道:“外面是哪个孙子?”
童丽娘忙拽了一下他,轻声道:“别乱说话。”
外面有人长笑:“士安兄弟,只几日未见,我冯宝没得罪你吧,怎隔着门,就把兄弟给骂上了?”
“冯宝?”张贵生摇晃着脑袋,终于想起就是这人劝他拜个老头子的,不过他是想让自己拜入他的门下,并说自己是青帮“通”字辈,上海皇帝杜月笙见了都要称一声“师叔”。
张贵生没去开门,反又将半盏酒饮尽,一摔碗,涕泪交流道:“冯宝啊,通字辈也不当用,顶不住顾竹轩哪。我叫你师父也不行啊,顶不住顾竹轩,不行啊……”他吃不得酒,却又硬灌,这时已是半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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