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贬损旁人。
两个活泼的小孩在侧,一路上嬉戏闹闹的,遥远的路途仿佛也缩短了许多。转眼间大半月过去了,我们顺顺利利的回到了会宁。孛迭让我去他家住上一段时间,我自然是不肯的,结果是他脸色一垮掉头就走,留我和乌禄两人相视着无奈叹气。
刚踏进别苑,玲巧便疾步冲了过来,拉着我前后左右看了好久。我嗤笑一声道:“还怕我瘦了不成?”她抹着眼角的眼泪笑:“小娘子这一去便是好几个月,可不是把玲巧的心都带走了!”
花涟扶着我进门笑道:“瞧你,几个月不见这嘴巴倒是甜了许多。”丫鬟们在厨房里准备晚饭,正厅的桌案上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礼物。玲巧见我疑惑不解,指着左面五六个镶珠赤金盒子笑道:“这是那个完颜宗磐听闻小娘子回京特命人送来的。”
完颜宗磐?我和他非亲非故的,干嘛送这么多礼物过来。又看向右边那堆细长的锦盒问道:“这该不会是合剌送来的吧?”玲巧掩嘴笑了几声道:“小娘子真聪明。”
我耸耸肩无奈一笑,随便翻了翻这些莫名其妙的礼物。完颜宗磐送的多是一些金银器物,合剌是个文化人,送的不是字画便是笔墨纸砚。其中有一卷他亲笔书成的《洛神赋》,隐约还留有淡淡的墨香。合剌的小楷很漂亮,只是阴柔有余而罡气不足,与他自身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
秀娥走近看了几眼,脸上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开口道:“奴婢虽读书不多,但从前也听人过这《洛神赋》是三国时曹植为其兄魏文帝之妃甄氏所作,却不知送来给小娘子是何意?”秀娥话音方落,花涟和玲巧都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笑啐她们一口,心里岂不知她们想什么,只是哈哈一笑,让花涟把这些礼物都收拾下去。有丫鬟在门口喊了一声吃饭,她们这才笑着放过我。
夜里一个人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死活睡不着,身边突然没了完颜宗翰,心里居然有些不踏实。趴在枕头上,盯着远处轻轻跳动的烛光,回想着这两年来与他相处的一点一滴,却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结论。我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或者,是什么情愫竟让我甘愿乖乖的呆在他的视线里……我从前不是很抗拒他的吗?想着当年我一而再再而三的逃跑,几番差点死在冰天雪地了,那时怎么会想着如今会成个样子,一定是被他下蛊了。还有他那日的冷言冷语,真是不知该些什么好了。唉……我依旧是个豆芽菜。
长长的叹了口气,准备闭上眼睛专心睡觉,脑海里却突然划过秦桧那张脸。他坠马后的第二日,我曾在路上遇到了他,不过他没看到我而已。当时他坐在一个类似轮椅的小车上,被一个仆妇推着往议事厅方向去,面容颓败,双眼呆滞。我一直躲在假山后面,直到他走远后才绕了出来。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倒像是真的摔到了关键部位。其实我心里也有点小同情,不过转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是想着他那日被抬上车时,还不忘将香囊递给完颜宗翰,着实让我震惊之余也生出一分惭愧来。
曾在完颜宗翰的书房里见过秦桧的诗画,尽管鄙视他本人,却也不得不由衷赞叹他的文采与才华。记得以前在一本为他喊冤的书上看过,秦桧诗文天下,颇擅笔翰,相传宋体便是由他所创,但因其历史罪人的身份,未被称为秦体或是桧体。听答离秦桧起初是反对金人立傀儡张邦昌为帝,可谓坚持大义,绝不屈服金人,所以才惹恼了完颜宗翰与完颜宗望,决定将他也一同掳走。至于为何被俘后变节,我想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完颜宗翰如今对他是一万个重视,试图培植他作为女真贵族在南宋的代理人。我蓄意伤了他一颗重要的棋子,也难怪他头一次这么生我的气。事后他也曾问过我为什么要害秦桧,我自知解释不清,只答我有我自己的立场。他只是沉默的盯了我几秒,也不再追问。
入夏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我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乌禄时常从城里乘车来别苑找我,不过也是呆在屋子里下棋念书。回京后孛迭只来过一次,以后两个多月里再没见着过他。听是兀术北还过程中又遭遇了宋军大规模的反抗,金军损失颇为惨重,只是不知详情,乌禄也不太了解。他本人似乎对打仗很是反感,不愿意多聊。
外头传来花涟的声音:“小娘子,到了。”我靠在车厢里懒懒的应了一声,侧头往窗外望去,完颜宗磐富丽的府邸映入眼帘。三日前他差人来了别苑,邀请我参加今日的寿宴。我本是不想来的,可那传话的小厮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我答应,是交不了差他就没命了。秀娥也劝我还是不要拂了完颜宗磐的面子,毕竟他也算是我的长辈。我无语,哪有长辈会像他那样色迷迷的摸着小辈的手,满脑油光,肥头大耳,看着就想吐。
花涟扶着下了马车,便感到有一股恶毒的目光刮了过来。真是冤家路窄,阴着脸的塔塔乌从轿子里钻了出来。我佯装未见,径直朝前走去。门口的小厮躬身迎了上来,含着笑脸领我入门。我朝他点了点头,柔声道:“多谢。”他愣了一下,许是没见过这么气有礼的主子,眼眶竟微微泛红起来。我与花涟相视一眼,忍住笑意,不去看他。
完颜宗磐的府邸修葺的极为奢华,简直就是堆金砌银,想把富贵之气表现到极致。冷眼瞧着却是俗不可耐,无一分美感。耐着性子穿过了重重回廊,眼前忽然出现一片幽香撩人的荷塘。我缓缓舒了一口气,这倒是给了几分安慰之心。不过也有些纳闷,会宁怎么会有荷花?冬天岂不是全都冻死了?
领路的小厮边走边:“今儿郎君的寿宴便在荷塘边的空地上举行,小娘子请先在阁楼中休息片刻。”我笑问道:“露天设宴,今日的宾想必是很多吧?”他点头道:“除了陛下病中不宜出宫外,其他身在京城里的主子们几乎都会来。”我无语,当爹的身在病中,做儿子的过个生日还这么张扬,真是令人费解啊。
方靠近阁楼,便看见七八个小孩在走廊上来回打闹,另有五六个稍微大一点的坐在廊下话。我一眼从打闹的小孩里看见了孛迭,一身铁锈红锦服,煞是惹眼。他远远喊了我一声,在场的孩子们都抬眼望了过来,十几束视线交织而来,我不禁觉得有些尴尬。一个戴着面纱的娉婷少女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是人不免都会好奇。
他似乎有些不悦,拉着我面无表情的问了一句:“你怎么也来了?”我苦笑道:“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你当我自己想来啊。”话音落毕,觉得有道清凌凌的目光落在面上。我下意识地抬头,对上了一双深黑清冷的眸子,它的主人是个与孛迭、乌禄年纪相仿的男孩。虽是同样稚嫩的面容,但那对微蹙的剑眉却隐隐含着几分凌厉。见我迎上了他的目光,丝毫没有惊讶。我瞬时往后一退,这是哪家的孩子,小小年纪气场便如此强大,腰间系着一把镶着蓝色宝石的匕首,像是要随时出鞘一般。
“你又走神儿了。”孛迭见我视线落在别处,脸上的怒气顿时现了出来。我一时无语,但忽然见乌禄被一个仆妇领着往这边走来,便拍拍孛迭的肩膀笑:“这不是看见乌禄来了么。”他目光忽然一黯,轻声道:“到底是见着他比见着我开心一些。”
我怔了一下,孛迭很少露出过这样的表情。我揽着他哄道:“你怎么会这样想,再了,可是你回京后都不去找我玩的。”他沉默着没接话,拉起我朝乌禄走了过去。我忍不住又侧身看了一眼,那男孩已经收回了视线,正和别人淡淡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