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调就像因哽咽而变声,牧歌中露着浓浓的感情,除了溢于言表的对耕牛的爱护、大约还有农人的艰辛吧……薛崇训知道,阳光明媚的田园风光下并非诗人们赞美的那样安逸,关中百姓不仅要负担承重的租庸,还要被征到折冲府充当帝国的主战兵力府兵。
薛崇训转头对三娘说道:“不出豪宅的贵胄,永远听不懂牧歌,我相信有些大臣平治天下的抱负是发自内心的。”
看着三娘的脸,他忽然发现一个细节,这些日子三娘脸上有了些血色一样,比起一开始见到她时那种死气沉沉的惨白脸色,现在她仿佛健康些了。
“三娘,记得在城隍庙白无常要杀我,她说一招就把你撂倒了,白无常当时说的那句话我还记得,她说‘三娘原本是活在阴暗里的人,你让她傻兮兮的站在太阳底下,连我的一招都没挡住’……我想问你,你觉得明处好,还是暗处好?”薛崇训随口说着。
三娘道:“只要有心,杀人很简单……除了杀那种随时都有护卫的达官贵人。暗处牵挂的事少,当然更有效。”
“有道理。”
薛崇训站在船头,想着什么,过得一会又沉吟道,“这回咱们得先在运河上弄点动静出来转移视线才行。”
……一行人走走停停,沿着漕运航线到达潼关,因为前面是黄河,黄河上偶有险道,行船原本就不甚安稳,于是薛崇训从驿站上领了马匹,骑马从陆路继续东行。
过了几天,他们到了陕郡附近,薛崇训决定去三门砥柱实地察看一番,因为这地方历来就是漕运的大问题,犹如一块石头卡在动脉一样,每年损毁的船只粮食不计其数。他此行名义上就就整顿漕运,既然来了,去看看也是一种难得的阅历。
薛崇训差人去雇了个熟悉当地的船夫当向导,是个黑瘦的老头子,船也很小。方俞忠见状便问道:“您老这船能行么?”
京里来的人,出手自然不会吝啬,老船夫立刻拍着胸膛道:“年轻人,给你说个典故,当年赵王问,廉颇老也,尚能饭否?这不是瞧不起人么,人不可貌相,船也不可貌相!别瞧老头儿这身板瘦,结实着哩;也别瞧船破了点,稳当!老头儿在黄河上讨了一辈子生活,从来没过大事。哈!江南那边来的楼船就又大又好看,不是照样在三门翻船?不信,老头儿带您去看看,早上才触礁沉了一艘,死了人他们还在那哭。”
薛崇训听这老头儿竟然说起了廉颇,顿时大笑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就冲你比我还黑,就坐你的船好了,如果没出事儿,回来我再付你多一倍的价钱。”
老头儿听罢竖起大拇指:“这位郎君慷慨,汉子!听口音,你们是京里来的?”
薛崇训拍了拍麻衣腰间的金鱼袋:“放心,衙门里我是戴乌纱的,不是坏人。”
“眼拙,认不得那东西,嗬嗬。”老头笑道,“老头人外面黑,晒的,心可是红的。”
于是一行人便上了老船夫的船,从黄河上去三门看地形。这老船夫挺健谈了,人也开朗,一边娴熟的驾着船顺流而下,一边还朗声闲聊。
“您是衙门里的人,老头儿再给您讲个陕郡的故事,也是当官儿的。那官姓李,国姓哩,人人都想呆京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可这李姓的官偏偏一门心思想到地方做实事。天子说成啊,你去陕郡吧。李姓的官儿就来咱们陕郡了,在这地方做什么事儿才是千秋佳话?不用说,就是这有鬼门关之说的三门砥柱,李姓官拍着胸膛说老子就不信治不了你这河。”
老船夫用黑漆漆的毛巾擦了一把汗,继续说道:“他就在三门山北侧的岩石上开动手,准备凿出一条新的航道,以取代旧航道。结果劳民伤财搞了一两年,都是石头怎么挖?这可是黄河,不是弄个浅坑就了事的。现在新河摆在那里,只有涨潮的时候才有水通船,平时根本用不上。”
薛崇训想了想笑道:“我就是来治河的,我也把话撂这儿,就不信治不了这河。”
老船夫摇头笑道:“只当您是开玩笑的,愚公移山那得费多少血汗。老头儿替陕郡的老百姓求个情,儿郎们每年去上番(兵役的男人到京师或要塞驻防)都够呛,家里还得老爹妇孺下地撑着,要再这么一移山……说句不好听的,您回去凤池夸,苦的是老百姓。”
薛崇训道:“我不移山,我移人。这人不一定能胜天,但胜人还是可能的。哈哈,到时候河运大治,老船夫倒可以对儿孙们说说我坐过你的船。”
这时黄河上的水仿佛霎时之间就变得湍急起来,老船夫道:“快到了,老头儿闻得到这水里的腥味儿,这可都是运赋税去京里那些人的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