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绝没有再比我更撕心裂肺的呼喊了!
终于,在嘈杂纷乱的背影里,我看到了他——赤见,匆匆回头的一瞥!
我如愿以偿地闭上了眼睛,昏死过去。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
——这是一个繁琐的过程。所有的前因只不过为了造就现在这一个后果。死亡成为我最美好的向往。悲剧,也该落幕了。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三天后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心脏再能去撕碎了。而当我睁开眼睛注视着卡玛拉宫时,我才惊讶地发现:我的眼睛里,只存在着黑、白、灰色了,那个原本鲜艳、灿烂的世界,甚至是血淋淋残忍的世界,都随着父亲、母亲、赤见的死亡灭迹了!现在的我只是一具空壳,是悲哀的被封印住了的行尸走肉!或许是在我昏迷的刹那,还是在赤见回头的一瞬,就摄走了我的魂魄,让我在那时就陪着他们一起死去了!恍惚中,人又昏死过去……
“叮铃铃……叮铃铃……”昏迷中,我一直听见那有节奏的铃声和若有若无的吟唱声。那朴实的音调萦绕着我,冲撞着我的神经。那是我跟随奴卡进入大庙时,看到的吟唱老人。他仿佛就在我床前吟唱,我能看到他光鲜的衣着和身上挂满的银铃……他陶醉地闭起眼不停地跳跃吟唱,让我想起了沙漠上的狼群、加答巴鲁的驼队、赤见的小木屋、屋檐下的风铃、南木察的山洞……南木察?……南木察!
“不——”我终于尖叫着清醒过来。
接下来的几日,高那一直在下雨。不论是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还是连绵不断、细雨霏霏,都不能改变我对下雨的热爱。我总是把那雨声和风铃声当成是父亲、母亲还有赤见对我思念的迅息!而那吟唱的老人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了。
我能坐着听风声、雨声、风铃声,一听就是一整晚。我也常常梦到当年自己在孤儿院手持雪翼信誓旦旦地向院长辞行时,总是惊叫着“不要回来!不要回来!”而惊醒。我就这样昏昏沉沉地干熬着日子。
当我愿意张口说话时,第一句话就是问关于那个老人的。沙弟告诉我:“她从记事起就见过那老人,没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大年纪,也没人知道他住在哪里。他会在部落中突然出现,东桑人都把他看作是成佛的人。沙弟将老人的吟唱翻译给我听,竟是一个有关南木察和法兰巫的凄美传说:
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大地是笼罩着黑暗的“结地”。
伟大的首领南木察哟,率领族人寻找生存的乐土。
他们翻山,他们越岭,他们穿过象征死亡的沙漠。
伟大的首领南木察哟,没有被遍地的白骨所惧怕。
他们安营、他们扎寨,他们要寻找水源繁衍生息。
伟大的首领南木察哟,在暴风雨中救下神奇白鹰。
风也静了,雨也停了。首领和白鹰也随风雨消失。
伟大的首领南木察哟,托梦给美丽的妻子法兰巫,
要她记住,要她记住,自己已经化作巍峨的雪山。
请她一定,请她一定,勇敢地率领族人守护家园。
伟大的首领南木察哟,再托梦给最好的兄弟萨满,
要他记住,要他记住,阳光之地即将在这里诞生。
请他一定,请他一定,永世保卫他的妻子法兰巫!
太阳升起,黑暗顿逝,沙漠中长出了嫩绿的青草。
点起篝火,跳起舞蹈,东桑人用歌声来悼念勇士。
伟大的首领南木察哟,你是族人的英雄,沙漠的神!
你的血液流淌到哪?哪就有你不灭的生命之源。
伟大的首领南木察哟,你留下一对雪翼交给妻子,
为的只是,为的只是,让妻子借羽翼飞上南木察,
好在夜里,在星空下,静静传递永恒的福乐安祥……
我入神地听着,并默默记下了这串民谣。我不再痛恨这里的教义,也不再为自己的不幸去悲伤了。任何的宗都也都始创于人,都是因为人类的丰富感情而生出的。它们原本也就是人类对美好向往的追求,而我,只不过做了一个牺牲再完成的过程。我已释然。
我还能做什么呢?除了听声响和做梦,我已不愿去做任何事,甚至是每年一两次的祭典。因为,那些都是我无止尽痛苦的梦魇。于是,等待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意义,在某些时候,甚至会成为一种快乐!因为等待越长,距离与赤见相伴的日子就越近了!
在我成为法兰巫的第五年。那个时候,我早已废除了萨满制,废除了过多无用的祭典。
救我的那些人也陆续回到了商队,巴鲁却因受伤而留了下来,由沙弟一直照顾他。我可以经常见到他们俩,因为那次赦免中让他们的灵魂都属于了我,在东桑人的眼中他们是我的奴仆,可在我眼中,他们已是我在东桑唯一愿意说话的朋友了。
我时常在想:如果是一个悲剧的故事,那它该有一个怎样的结尾呢?我应该是激烈地死去?悲哀地活着?还是重新开始生活?
这一切的迷惘,在我见到巴鲁后,就有了确切的答案。
脚步声传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沙弟。这里已没有别的侍女了,我遣走了她们,我绝不能再制造出另一个奴卡、另一个悲剧!
沙弟轻轻、碎碎地脚步渐渐靠近。在眼睛失去色彩后,倒是习惯用听的了。
“东方?”沙弟轻轻叫我。这是我喜欢的名字,比起另外一个称呼,这个名字显得舒服多了。
“什么?”我转回头。
“别老站在风大的地方。”她关切地说。
我点头朝她走了过来坐下。
眼前的沙弟已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为赤见和我过不去的小丫头了。
“你又在想了?”她问。
我低头不语。
“这么久了,你还想他?”沙弟有些吃惊。
“没有多久,对我来说那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每个眼神,每个场景……我一闭起眼睛就能看到。”我停了停,回头看着阁外的南木察:“这就是我每天的日子。”
我现在已不会悲伤。沙弟早已习惯了我的平淡,没有太多惊讶。
“其实,我问你,是……有些事想和你商量。”她忽然局促起来,像偷吃了糖果的小孩。
这样的表情我已有太久没有见过了。心情忽然好了起来,我拉住沙弟的手:“怎么了?”
她犹犹豫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拿出一串珠子,不好意思地看着我:“你,还记得这个吗?”
我小心地接过来,仔细端详。“啊,是这个!”我不禁颤栗起来。
我怎么会忘记?虽然我已看不到它的色彩,但这是我怎样也忘不了的呀!
——这就是当年,赤见在木屋送我衣服时一起送给沙弟的颈珠呀!
我轻轻抚着珠子光滑的表面:“我记得,它是艳丽的黄色,对吗?”
沙弟淡淡地笑着:“我一直不舍得戴,因为,这是赤见唯一送我的东西。”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可是,那时有你。”
我不语,我在等待她后面的话。
“我那时真傻,我一心一意等着头发长长,”她笑起来:“以为,头发长了,就可以争回赤见。”她看着我:“现在,头发长了。”她笑笑地拉起一缕长发:“可也明白了,赤见和你是怎样也分不开的。我连等待下世的机会也没有。”她苦笑。
我抚着她的长发:“怎么想到说这些?”
她红了脸:“我,想请你为我戴上这串珠子,因为……我希望能有个人像赤见对你那样对我!”
我吃了一惊:“是谁?难道……是巴鲁?”
沙弟抿嘴甜蜜地笑着。我真心地为她高兴,慎重地接过珠子,慢慢环在她颈上。
她真的长大了。长发的沙弟此刻是闪耀着喜悦光彩的美丽少女!
沙弟对我一谢再谢地欢喜着跑了出去。
这一夜,我梦到了赤见,梦到了加答,我们欢快地在草地上骑马奔驰……醒来时,天已大亮。我知道,我所有的欢乐与悲喜都只会跟随赤见一同出现!
当娇嫩的素罗花瓣落满宫院的时候,在我眼中仍是点点斑驳的碎白。我站在树下轻叹:这树要无情才好!不然,经历了母亲的不幸又要来陪我的悲愁,若是再遭遇了上几代愁苦的女人,那它现在怕是早就堪破了尘世,不愿留在这伤心地了!还是,它也伤心,才将它的哀伤都化成了眼泪,每年只洒一次,细细地洒满整个庭院……
“你已经站了一个上午了。”是巴鲁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巴鲁?沙弟呢?”
“我在她就一定在吗?”他反问。
我笑了:“你们应该常在一起,能相聚是多不容易呀!”
巴鲁忽然怔怔地望着我,不说话。
我慢慢朝檐下走去:“再过几年,我想办法把你们也送出东桑、离开高那,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我习惯地坐在檐下,听着“叮叮铛铛”的风铃声。
巴鲁也慢慢走了过来,站了半晌才悠悠地说:“我不会走的。”
我没抬头:“走好!谁知道将来还会发生些什么事呢?”
“我不怕!”巴鲁大声说。
我微微抬头,巴鲁说话的时候眼直视着我,腰挺得笔直,一脸坚定与认真。这神态我很熟悉,像极了当年的我。我记得从出孤儿院开始,这句话就一直挂在我嘴上。
现在呢?现在的我回头想一想,真的什么都不怕吗?
我笑了笑:“你应该和沙弟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你们都还年轻……”
“你不年轻吗?”巴鲁打断我:“我要在这里陪你,哪里都不去!”
看着巴鲁的眼,我似乎预感到什么。我决定终止这次谈话。
“我累了。”我说着便往宫内走去。
“你不明白?”巴鲁追了上来:“我不能让你过这样的日子!至少我应该陪你一起!你还可以重新生活!我……其实我……”
“我有一个秘密。”我没有回头,只站定打断了他:“我从来不去想赤见。”
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他的震惊。
“因为,我和他早已盟过誓,他把我带到苏地,带到天堂,而我也嫁给过他找到归宿了。”
巴鲁呆住。
“所以,不必去想念,他根本就在我的身体我的心里,不用想念也时时都在。”我轻声说完便笔直地走入内殿。
时间过去了很久,我以为巴鲁已经离开了。可突然间又听到他的声音:“对不起。原来你根本就不在乎赤见是你的……”他停住,清了清喉咙,忽然大声说:“可他却是我的好兄弟!永远都是!”
这才是巴鲁!才是那个不多话又善良的巴鲁!
他接着道:“我错了!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我仔细地听着。
他慢慢地说:“其实,那天在刑场,赤见拥抱我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他对我说话。”
我猛地抬高了头,紧张地依靠在石柱旁。
“他好像在说‘借你的声音,替我喊一声她的名!’”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东——方!”
巴鲁轻轻地喊完,便转过身走了出去。
我怔怔地倚在那里,久久不能动弹。
他简单的一声呼唤却刹那唤出了我所有的青春岁月、所有不能忘的欢喜与悲愁!
“见——见——”我轻呼着,倚着冰冷的石柱滑了下去:“你叫我吗?你在叫我呀……”我虚弱地叫着却没有人应我。我抬高头,对着无际的天空,对着高耸的宫墙无数遍地重复:“见——你去了哪?回来!再叫我一次……”
我喊哑了喉咙也没有人肯应我。我知道了!我的赤见已隐没在云里、风里、土地里……是任何人、任何岁月都无法唤回的了!
我卧在地上肆无忌惮地狂哭起来……
这是距离赤见离开我以后,第一次落下泪来。
这一夜,我又做了梦。梦到了我和赤见在苏地的初ye。在梦里,我听到了赤见的声音,他正一遍一遍地叫着我的名:“东方,东方……”
早晨醒来,风铃正“叮叮……铛铛……”响个不停。
沙弟说昨晚吹了一夜的风。
时间,毫无声息地流转。距离今夜已整整二十年了。
巴鲁终究还是迎聚了沙弟,可他仍固执地不肯离开东桑,坚持要保护我。
唉,傻巴鲁!如今整个东桑族还有谁记得卡玛拉宫里住着个法兰巫?他们早已直接上山向南木察膜拜了。至于“法兰巫”,也已成了一个美丽的东桑神话。这对我,甚至对所有东桑少女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天快亮了。
我吹熄烛台,扔开那些我整整穿了二十年的白袍,换上赤见送我的那套曾惹得沙弟大呼小叫的美丽衣衫。它现在看起来仍不失华丽动人。我对着镜子梳理头发,一切都忽然变得美好起来!连久已停滞的心脏都发出强烈地跳动声……
我不能不兴奋!为了今天,我已等足了二十年!
檐下风铃“叮铛”响着,碰撞着身体催促我,它是在向我告别。
我急切地冲了出去,并没有惊挠那扇长年紧闭的宫门,而是小心地绕进了大庙。
晨雾未散,天空应该是青蓝青蓝的吧!
空气中透着阵阵的凉意。大庙的僧人也都还没有起身。这多好!我可以慢慢地走上一圈。好久不能来这儿了,而这儿却拥有我太多的回忆!
我绕过回廊、绕过禅房、绕过转经阁、绕过苏地……每个地方都是我和赤见共同经历过的!我再穿过无人清冷的市集,向林中木屋走去。那里依旧被幸福包围着,因为它现在已成为巴鲁和沙弟的爱巢。我伫在门口,听着檐下的风铃默默为他们祝福……
终于,我走了过去,牵走了巴鲁的黑马。
二十年过去了,已经没有人再能够追究当年的罪责去伤害巴鲁和沙弟了!而我,也完成了加答和赤见的嘱托。还有什么事能牵绊住我呢?
我在山间骑马狂奔。这是我时时在梦中祈盼的场景,我终于可以和赤见相聚了!赤见,你仍在等我吗?
耳畔,阵阵风声呼啸而过。仿佛是赤见的回答:你来了吗?你来了吗?
我心狂跳:是的,是的,我来了!我来赴你的旧约,你可曾还记得?
风将我的衣服吹起,凌乱了我的长发;岁月将我的青春逝去,改变了我的容颜;可是,我知道此时自己仍是赤见最美的新娘!
我艰难地爬上南木察,我要去到那个曾是我们真正相爱的地方。当我好不容易找到入口时,我转身猛拍了马的屁股赶它下山。凭记忆,我进入了冰潭。刹时,我仿佛听到了当年自己的欢笑声!我俯下身,一整条地卧在冰面上,真美!潭水依旧明亮清澈,在潭底依稀可见有几个泥人。泥人!我慌忙掏出匕首,狠狠地向冰面凿去。终于,我看见了,那是三个栩栩如生的小人,一个最晶莹的是母亲佳雅,另两个有些许浑浊和细小裂痕的竟是父亲格尔和赤见自己!
我极喜而落泪!这一定是赤见从刑场离开的那晚赶做出来的,那两个塑像也是因为时间的仓促而没有像母亲那一个晶莹。赤见是在当时就预料了我的重新到来,他是留给我一个惊喜!
我连忙拿出怀中自己的塑像,小心地放到潭中和他们一起!
他们已等了我太长时间。
我起身进入热水潭,温暖的水流如赤见贴紧的肌肤,充实着我、包裹着我。我整理好自己,幸福地戴上了紫水晶。
洞外,已阳光普照,又是一个大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