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道:“元直兄请满饮此杯,我曾九鲤今日竟不得痛快一饮,因为想起了伤心事,彭孝廉、诸位仁兄,在下先告辞了。”团团一揖,竟自下楼去了。
座上诸生瞠目愕然,刘行知点着头道:“此人还是大有狂气啊。”
井毅道:“曾九鲤也确是际遇坎坷,以他这样的时文,竟要跋涉千里来到这里争取补考,遇合之难,吾辈所共悲也。”
众人都在感慨科举之艰辛,多少才华横溢之士困于场屋数十年不得售,愁困终老,感慨归感慨,谁又能看得通透,进学成了生员,又困于乡试,好不容易中举又困于会试,萤窗雪案数十载,要运气极好方能黄榜题名,一万个读书人只有一、两个这样的幸运儿,科举之途走到尽头了,做官了,又想着升迁,即便升到内阁辅臣又如何,还不是勾心斗角、揽权争宠,就是九五至尊的嘉靖皇帝也还欲求不满,整日饵丹食药,妄想长生不死呢。
但是,进学时骑白马戴金花游泮的意气风发、乡试中式便有美男求为仆、美女求为婢,献田投靠者络绎于门,更不必说进士及第了,一旦为官原先贫寒短短数年就成巨富,居则华屋,出行则张盖喝道,这是何等的威风,还在底层挣扎的士人只能看到这些,并为之奋斗终身——
两世为人的曾渔也未看透,他明白那些所谓看透的不外乎两种人,一种是高官厚禄享尽,回头看看似乎没多大意思,这其实是一种志得意满、高高在上的心态,小民们啥都没享受过,实在不好理解;另一种是自负有才但困于场屋多年的落魄书生,发发牢骚舒愤懑之气,而且这些人都是一边骂科举一边参加科举的,又爱又恨哪,到两腿一蹬都还没真正看透——
置身十丈红尘,曾渔亦俗人一枚,岂能甘心做人没体面、受穷遭白眼,为自己为家人都要努力一把,只不过曾渔比别人更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而已,进学补生员,做一个体面人,享受生活,而不是被生活奴役……
曾渔潇洒下楼,叫上在楼下用饭的四喜回状元洲码头客栈,名声已扬,沉甸甸的银子也已经在四喜腰间钱囊中了,不离开更待何时,作诗这叫余韵、作画这叫留白,与诸生称兄道弟喝得烂醉有意思吗?
四喜的快乐更纯粹,他一路捏着腰间钱囊里的二十个小银锭傻笑,对曾渔道:“少爷,这一百两银子好象也不怎么重嘛,我原以为好多、好重。”
十六两一斤,一百两银子不过六斤多重,曾渔笑道:“你胃口倒不小,你要想重得背不动那得二千两银子才行。”
四喜又试着走轻快些,说道:“少爷,这银子越来越沉了。”
曾渔笑,说道:“不要炫富哦,闷声发财才好。”
四喜又警觉地看着街上行人,左手紧护钱囊,压低声音道:“少爷,我们回永丰用这银子买一处大宅子吧,让奶奶和妞妞小姐享福,也让那些人看看少爷的本事。”
曾渔含笑点头,心想衣锦还乡扬眉吐气是每一个人的内心渴望啊,当然了,认为一百两银子就能扬眉吐气这只是小奚僮四喜的幼稚想法,曾渔当然志不仅此。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回到客栈,那店家也知道曾渔与列立诚、刘行知赛文赌胜之事,见曾渔主仆笑嘻嘻回来,忙迎上来问:“曾公子可是赌赢了?”
曾渔点头道:“嗯,赢了,店家不用担心在下穷书生会短了你房钱了。”
店主人惊笑道:“恭喜曾公子,恭喜曾公子,曾公子说哪里话,曾公子大才,住在小店是小店的荣幸,那日曾公子一进店,我就看出曾公子气宇不凡,随便说句话都透着那才气,曾公子以后定是要当官做老爷的……”
曾渔摇着头笑,回到客房,正自烹茶,店主人又来了,定要给曾渔换间上房,不多收曾渔一文钱,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曾渔领了店主人的好意,现在住的这间房的确逼仄局促了一些。
当日傍晚,井毅再次来访,二人在客房小酌,饮酒之际,井毅随手取过书箧上的一本小册子翻看,却正好是曾渔的诗文集子,大笑道:“曾九鲤啊曾九鲤,难怪昨日只邀我到江边走不肯让我进房,是怕我看到这些吧,你瞒得我好苦,你是早知我是来试探你的是吧。”
曾渔嘿然道:“岂敢瞒元直兄,我吟诵给元直兄听的那几首诗的确是我所作。”
井毅白眼道:“是你十岁时所作吧。”忽然一拍额头,说道:“我记起来了,昨日初见时我已自报姓名,但你有一回却叫错我作‘蒋兄’,什么蒋兄,三国蒋干是吧?”
曾渔忍不住笑,随即诚挚道:“元直兄莫怪,起先你来时我确有取笑之意,尔虞我诈嘛,但临别时元直兄的言语让弟感动,认定元直兄是值得交往的朋友,请从今日订交。”
井毅举杯道:“好极,今日一醉方休。”
……
此后数日,每日都有儒生来客栈拜访曾渔,一来就是三五成群,论文说轶事,曾渔从中了解到有不少宜春考生相信那五十两银子买生员的传言,当然不是指曾渔舞弊,但肯定有人舞弊,现在榜还未放,一旦放榜,若是有些学业差的儒童进了学,时文好的却落榜,那时谣言就更要蜂起了,这对黄提学的名声很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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