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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第1页）

钟声响了。

当当当，当当当，三下一顿，家岭小队社员集合钟的特定节奏。钟声在清晨寒峭的山岭上显得格外清脆悠扬，远近传来回音。敲完最后一下，松杈上悬挂的钢轨还在嗡响着，清晰地透出钢的声音：冰冷硬坚、森严ji昂。良杰觉得这冰冷的钢音透他的心，他和钢的声音渗透jiao融在一起，冰冷中透着硬坚。

社员们应该从各户各院纷纷出来了，该一边抬头向盘顶松下眺望，一边三五成群往场院聚集了。过去这是八分钟的事。这不是，下面院里就有人从窑里拍打着服出来了。一刹那，他眼前浮现出以前每次敲钟后，人们纷纷扰扰沿着各条小路向他边来的情景。那每次以他为中心的人群集中都让他感到亲切。今天还会这样的。

下面院里出来的人是马富海。宽宽大大的躯，晃着肩膀，一年四季戴着顶烂呢子帽。良杰过去对他很冷蔑，因为他在傅作义的队伍里当过兵，历史不那么纯，又有那么点油匪气。可今天，他对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这是第一个响应他钟声的人。马富海笑着大嗓门打着招呼，出一颗金牙：“良杰，怎么又敲开钟了？”

“有事啊。”良杰温和地笑道“集中起来，去帮助抢修铁路。”

“噢，”马富海极不屑地一摆手“那我不去，我还要卖腐去呢。”

良杰被戗住了，这才看清马富海一直忙活着收拾当院放的腐挑子，理着箩筛上的绳子，这会儿一蹲担了起来，哼着戏曲，晃着肩膀悠悠地走出院门下山去了，连头也没再抬一下。院门在他后面嘎吱吱来回摆着。良杰看着他的背影，绷住脸，目光铁一样冰冷。

受到自己轻蔑的人的嘲，尤其使人倒憋气。

对面山上远远有黑点人影在往这儿松树下瞭望，想必是钟声引起了他们的诧异。但下面家岭村里家家院院却没什么动静。缕缕炊烟还在飘着，扫院子的婆姨抬头看了一下盘顶松，看见树下站着的良杰，也没再问啥，又低下头接着扫院子。左右咣啷啷晃着桶又下山去担的年轻后生柱子，扭回头朝上打着招呼：“良杰哥，咋又敲开钟了？”

“有事啊。”良杰连忙笑着说。

“有啥事？…集中起来谈？…噢，噢。”柱子一边溜溜达达摆着桶走着，一边漫不经心对答着，自顾自哼起歌往山下去了。

又是一口凉气。

西边山坡上有五六个老汉正牵着各自的驴马站在一处，议论着口牲的、膘情、牙口，有的还掰开驴马的嘴，侧着头看口牲的牙齿，指点着，评价着。听见钟声，他们只是先后往盘顶松这儿望了一眼，又相互说了点什么。

钢的声音早已在山岭上消失，连一丝回音也没有了。

良杰脸冷峻地站在松树下。钢的冰冷和硬坚都凝冻在他心里了。他站了一会儿，再次毅然举起钢钎，这次把集合钟敲了两遍，也敲得更响更坚决。他的手都震了。整个村子没有反应。那几个遛口牲的老汉正在朝更远处走去，听见钟声，只是在快拐过山坡的时候回头朝这儿望了望。驴和马伸长着脖子低头啃着草，被缰绳牵着拐过坡去了。

“良杰哥，是你敲的钟？我还以为是小孩瞎敲的呢。”一个年轻妇的声音，是下面另一家院子里的月琴在朝他打招呼。她穿着一件肩上打补丁的蓝花褂子，头发有些蓬luan地在脑后挽个髻，蜡憔悴的瓜子脸上着善良又有些腼腆的笑容。见良杰目光落在她上，她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利地抻展了一下褂子“是有事吧？”她仰着脸问道。

“是。”

“敲了这么多遍，咋还没人来啊？”月琴关心地问。因为替良杰着急，她的腼腆消失了。

“好长时间不敲了，人们不惯了吧？”

“我帮你去各家叫人吧。”

“不，不用。”良杰连忙说道。

看着月琴那憔悴的脸和肩上那块深蓝的补丁，他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

二十年前，家岭只有他俩在县城中学上学，良杰念中，月琴念初中。从村里到县城几十里，每次来回，两个人都相跟着。遇到雨后蹚过河，他就卷起ku腿背她过去。她双手搂着他的肩，不好意思却又信赖地把头趴在他肩上。她那温馨的少的体，她在他耳gen旁的呼昅和撩着他发庠的头发，都曾让良杰感到冲动、亲昵。1963年，中毕业了，他参军去了。她眼里噙着泪，站在人群里看着他戴着红花上了马车。几年的队部生活，擦亮了良杰的阶级眼光：月琴的亲过去是国民dang2县府政的文书。1968年回村探亲时，他下决心和她谈了：他不能。月琴倚在树旁无声地哭了。她没有怨他，很快就和别人结婚了。她的条件很简单：只要对方成分好。她亲早亡，亲做主，给她招了个外地来落户的进门婿。等良杰回村担任支书后，领着清理阶级队伍，发现月琴亲历史上还有疑点：有三个月的时间没账。马上立案，隔离审查。老头实在记不清也说不清几十年前的事儿，胆小，上吊杀自了。当然是“畏罪”接着又查出她丈夫隐瞒成分，不是贫农，是富农弟子，她丈夫经不住批斗，跑了，再也没回来。从那以后，她一个年轻寡妇咬着牙劳碌着，拉扯着两个年幼的弟弟，一直熬到现在。良杰对自己过去所作的一切从没有歉疚过。但每次看到月琴在困苦中挣扎而对他无怨无恨，始终对他还怀着一种特殊的情分，他心中总是袭上一种复杂的情感，往往扰luan了他对以往自己所作所为的安然。

“姐，”月琴的兄弟大成，一个已经二十岁的清瘦小伙子，听见她和良杰说话，从窑里出来气冲冲地嚷道“你磨蹭什么呢，不吃早饭了？”他冷眼瞥了一下站在窑顶上的良杰“放凉了吃不烧心是不是？”

“队里要开会，良杰…”看着被自己拉扯大的兄弟发火，做姐姐的小心地解释道。

“关你什么事，又不是开你的会。他们愿意开谁的会，就开谁的会。”

月琴抬起头很不安地看了看良杰，想说什么，又看了看横眉怒眼的兄弟，低下头，迈着贴地面的小碎步悄悄回家里去了。二成叭地把一瓢泼在当院，转回窑去了。接着是砰的一声关门响。

良杰目光冷凝地站在那儿。

村里再也没有什么对钟声的响应了。这就是自己拼死拼活为凤凰岭了十几年的结果。过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倒是少年时的那点情谊显得长久一些。这让他感到悲凉。他又一次感到左臂的空袖笔直地垂在边，沉重地坠着。他感到后面有人，脊背上受到了目光的注视。他慢慢转过来。准备下山的qi2子淑芬牵着背书包的儿站在后面，她无以安慰地看着他。他也默然地看着她。复杂的目光中，最后透出的是冷毅。逆境造就強者，这是他上中学时就记住的一句格言。

他转离开了盘顶松，顺着小路下到村里去。敲钟不灵，这不算什么。这既然是现实，就敢于承认现实。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工作，就需要什么样的手段。

一到下面村里，他发现气氛不对。家家户户都没什么人，院子空落落，门虚掩着，有的脆挂着铁锁，狗在窑门前tian着头趴着，懒懒地看着他。但在表面的安静下，他却感到有一种不安宁的sao动。他没看见，似乎也没听见，但是他似乎闻见了，或者是肤在空气中感到了，脚跟在地下感到了。

一声关门响，两个人正从上边的一个院子里顺着陡坡路急匆匆下来。老的一个是“小炉匠”那是那些年gen据《智取威虎山》里的角起的绰号，小瘦，罗圈腿，哈哈yao，鼠眉鼠眼的，其实是个木匠。年轻的一个是小脸，细细眼，叫庆余，他的徒弟。两个人噔噔噔好像急赶着什么事似地下着坡，和良杰打了个照面，站住了。

“又出去揽活？”良杰问。

一瞬间师徒俩脸上都掠过一丝畏惧，那是良杰过去shu悉的，也是让他感到満的。“啊，啊…下去一趟。”小炉匠的畏惧瞬间便消逝了，他应酬地笑了笑，含糊其词地朝山下指了指，就顾不上多说地让开良杰又匆匆下坡了。庆余也跟着走了。良杰冷冷地看着两个人的背影。人们现在的眼神都变了，都像喝了酒似的，充着，放着光。一个钱字，把人们憋得上了发条一样紧绷绷的。师徒俩是去哪儿呢？他们不是向左拐出村而是向右拐了。

他然隐约感到了整个村子sao动的方向，立刻转跟着向下走去。

贴着围墙一拐弯，差点和一个发苍苍的老太太撞上。一看，原来是亲。她和良杰的哥哥一同住在家岭靠山下。

“妈，您这是去哪儿？”他问。老太太穿着一平时舍不得穿的青布新褂子，伛着yao，一手拄着拐gun，一手提着两瓶芝香油。

“我上玄中寺去。”老太太牙已经掉光了，说起话来嘴chun2往里凹着ru2动着，叨叨唠唠的不大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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