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隐达从宾馆回家,刚进屋,陶陶就说:“吴姐回来了,我碰到她了。”关隐达口上哦了声,不说什么,就去了yang台上。yang台上放有一张靠椅,他心里luan的时候,喜huan一个人躺在这里静一下。黎南的夏天很凉慡,不知不觉就到秋天了。关隐达穿着衬衫,感觉有些清冷,问陶陶要服。陶陶拿了件薄夹克给他披上,说:“你去年这时候还穿衬哩。”
陶陶只是随便说说,关隐达心里却很有感慨。不知是自己体一年不如一年了,还是今年的气候作怪。陶陶站在他后,没有说话。关隐达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也顾不上那么多。陶陶把手伸进他的头发里,噤不住叹了声,说:“记得吗?你说过不让头发变的。”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小县城外的河滩上,陶陶说起爸爸的头发得差不多了,再也不想让关隐达的头发变。关隐达答应她不头发。那都是恋爱的人说的疯话。关隐达还记得那个夜晚,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肖荃,想起了他同肖荃关于万有引力的谈话。如今想来,岂只是天体受制于万有引力?人世间的另有一种万有引力,谁人都是挣脫不了的。
关隐达心想自己走到这步,完全不由己,都因某种神秘的万有引力的作用。陶陶叹息会儿,洗服去了。关隐达独自昅着烟。他本是戒了烟的,现在又昅上了。
陶陶说过他几次没有用,也就不说了。他一支接一支地昅着烟,yang台上很快就烟雾缭绕了。吴姐访上的事,总让他心里放不下。这人把小孩托给了亲戚,自己跑省里跑京北去了。社会上关于她告状的传闻越来越多,说什么省里和央中的导领接见了她,在她的告状信上签了字。
陶陶总是三天两头把外面的各种说法带回来。关隐达就说:“你怎么也相信这些了?上面有没有批示,首先我这县委记书应知道。她男人怎么死的,她男人生前有多大的问题,早就定案了。这是铁案,她到处哭哭啼啼就可以翻案?”
关隐达口上说得硬邦,心里却不踏实。吴姐这么闹来闹去,总会闹些个什么名堂来的。宋秋山多次打电话来,要他找吴丽做做工作,说她这样纠chan下去,影响不好。宋秋山电话里的语气总是沉沉的,他听着便觉寒气嗖嗖。上回在地区开会,宋秋山又当面同他说过这事。其实宋秋山到底担心什么,关隐达心里很清楚。吴丽自从那天哭骂着离开黎南,一直没有回来过,他也没有机会找她谈话。
陶陶过来晾服,挥手撩着浓浓的烟雾,皱起了眉头。这时电话然响了起来。又是那部保密电话,铃声尖利耳。关隐达现在几乎很怕听到这电话铃声了。果然又是宋秋山的电话,寒暄几句,就说起吴丽访上的事了。关隐达说:“我总碰不上她,自从她出去以后,一直没有回来过。”宋秋山说:“我听说她回来了,你可以去找她谈谈。”放下电话,关隐达満腹狐疑。他不明宋秋山对吴丽的行踪怎么这样了解。宋秋山越是关注吴丽访上的事,关隐达心里就越是忐忑不安。
陶陶晾好了服,他说:“是不是一起去看看吴丽?”陶陶说:“是该去看看。”吴丽脸蜡,病恹恹地弯在沙发里。她见了关隐达夫妇,眼泪儿就滚下来了,说:“谢谢您啊!关记书啊!您同我老向都是好人啊,我清楚啊!我老向死得这么然,这么奇怪,话都没有给我留下一句,我想不通啊…”人拉着他两口子的手哭诉,他gen本就揷不进话。又不好马上走,他只好耐着xing子听着。
陶陶一会儿竟进了角,也陪着吴丽哭了起来。关隐达见这场面无法做工作,就趁吴丽抬手揩眼泪摔鼻涕的空隙,劝慰道:“你好好休息,多加保重。我们改天再来看你。”关隐达两口子回到家里,进屋不到一分钟,听到有人敲门。陶陶开了门,见进来的是笑嘻嘻的周述。“关记书,我来拜访一下您,不打搅您吧?”
关隐达站起来握手相ying,说:“你说哪里的话?我们之间从来都是很随便的嘛。”“是啊是啊,老朋友了!”周述说。关隐达递上烟,陶陶上了茶。关隐达又叫夫人切西瓜。周述就摆手说:“别太客气了。”关隐达说:“这是中秋瓜,难得吃上了。”
晚饭前在宾馆,关隐达对周述并不太客气。周述躬着yao跟在他背后说话,那镜头可以想见,而这周述当初同向在远总是勾肩搭背。都说现在导领总喜huan同三种人混在一起,就是老板、记者和察警。当然谁也没说导领不可以同这些人混在一起,他们又不是阶级敌人。只是中间的微妙之处,谁心里都有数。向在远基本上属于这一类导领。关隐达就要有意做得与他不同。不过周述这样的人,你可以不同他打jiao道,但得罪他也没有必要。关隐达便在家里尽量热情一些。
周述吃了一块西瓜,连说这瓜好。关隐达就说:“好就多吃些。”便又递给他一块。周述推让一下,就接了。吃完西瓜,周述说:“关记书,您当记书两三个月了,我还没为您效劳过哩。”
关隐达明周述的意思,便说:“不用宣传我啊。再说,我在记书位置上庇股都没坐热,又有什么值得宣传的呢?”“可以宣传您的新思路、新举措嘛。”周述说。
关隐达执意不肯宣传自己,说:“我们县委很感谢您过去一段对我们工作的支持,还希望您今后更多地支持。我个人意思是,请您多宣传普通人,特别是那些在实际工作岗位上做出出贡献的平凡人,包括这次采访您的陈大友这样的人。”听说陈大友,周述的目光就特别起来。
关隐达就猜到周述一定也知道他同陈大友之间的过节了。他便只当没有这回事,表情淡然,说:“宣传好这样的典型,对加強税收征管是有好处的。”可周述仍说:“我准备同省电视台记者站的人一道,好好策划一下,搞一个有创意的新闻,好好宣传一下您。”关隐达见这个话题老是收不了场,只得说:“到时候看看吧。但我想要宣传就宣传我们县委、府政一班人,不要出我个人。工作靠大家啊。”儿子通通已睡了一觉,rou2着眼睛起来撒。小鬼mi2mi2糊糊摇摇晃晃,差点儿撞在墙上。关隐达忙起扶着儿子上厕所。周述这才说:“不早了,我走了。您休息。”关隐达没空,回头笑笑,说:“随便来玩。”
陶陶从房间出来,看看壁上的石英钟,已是十二点过了。“这个周述,说个没完,也不看时间。”陶陶有些不耐烦。关隐达笑笑,不说什么。他猜想周述可能早就到他家敲门了,他两口子在吴丽那里,儿子通通没有开门。他俩回来时,周述说不定就在外面哪个yin暗的角落躲着。不然没有那么巧,他俩刚一进屋,他马上就敲门了。说不定周述因为听说了有关陈大友的事,觉得应到这里来一下,免得关隐达对他有看法。“周述这几年对你没有这么恭敬啊。”已经睡下了,陶陶又说。
关隐达说:“周述这个人,你我早就shu悉,还不了解他?”这时,关隐达猛然记起应给宋秋山回个电话,可时间已是十二点半了。心想还是明天再回电话吧。
这天上午,关隐达坐车从外面回机关,快到大门口了,正好见吴丽提着一个大包,从里面出来,左右看了看,马上钻进了一辆包车里,往火车站方向去了。她在家只待了两天,看了看孩子。依这人从前的份,怎么也不会去坐包车。现在不得不屈尊了,便显得有些躲躲闪闪。
包车同关隐达的小车挨而过时,他瞟了一眼,只看见了吴丽的几个瘦瘦的指头。这只手把车帘紧紧地拉着,不让外面人看见她。
关隐达不噤默默感叹起这人来。这是个柔弱而又坚強的人!她非要为自己男人的死个落石出不可。但他心里清楚,她这么跑来跑去,最多只会给地委增加些工作上的烦,事情本不会有结果的。
这时车內静无声音,关隐达便猜想,前座上的秘书小顾可能也在想吴丽这事。小顾原是他当副记书时带的秘书,他比较満意。他当县长后,本想将小顾从政法委调到府政办来,仍旧跟他跑。但怕别人说话,这样对小顾也不好,就只好带了府政办的小张。他当了县委记书,就有很多年轻人来争着当他的秘书,他都没点头。县委办主任熊其烈明他的意思,就从政法委调了小顾来。小张仍留在府政办,跟着王永坦跑。“小顾,你等会儿打电话给财政局,叫朱琴到我这里来一下。”
关隐达说。“好的。”小顾答道。两人这么一叫一答,心里就再没吴丽的事了。关隐达今天要找朱琴好好谈一次。财政这么穷,他们局里竟背着县委新买了辆本田车!得群众意见天大!“朱琴,他妈的…”司机小马冷不防说了这么半句。小马早就看出了关记书对朱琴有看法,他又是个喜huan参政的司机,就说这么半句探探关记书的口风,好借机再参谋几句。
关隐达知道小马就这个病,反正不在乎他,便只当没听见。关隐达在办公室坐下不一会儿,小顾跑来说:“电话打了,朱局长马上就到。”小顾说完,又递给他一个文件夹。
关隐达打开一看,是一叠群众信访件,放在最上面的就是反映建委和国土系统部作风的。因县房产公司实力不強,县城住房特别紧张,县里只好鼓励城镇居民自己建私房。可从建房审批到最后验收,都要经过建委和国土部门,拜不尽的菩萨过不尽的关。正常的手续群众并没有意见,恨就恨有些人是喂不bao的鸬鹚,嘴巴张得河马大。向在远还抓什么“公仆形象工程”简直是笑话!小顾只把文件夹放在他桌上,没有多说,就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但关隐达明小顾的想法,因为他有意把这封群众来信放在最上面。小顾并没有想预导领决策的意思,只是时不时不声地表明自己的观点,尽自己秘书的参谋职责。这也是关隐达欣赏这年轻人的地方。一会儿朱琴来了,进门就満面舂风。关隐达深知这人就是凭这张笑脸,才使她成为黎南县政坛上的不倒翁。他想让这张笑脸从此永远失去mi2人的效力。“我们正在开着局dang2组会,听说关记书召见我,我马上休了会,赶快跑来了。”朱琴说。
关隐达似笑非笑的样子,有意钻她的空子,说:“你跑来的?坐你的新本田来的吧!我还打断了你开dang2组会,不应该啊!”朱琴听出了关记书话中的意味,脸上不自然起来。关隐达为她倒一杯茶,语气平和地说:“朱琴同志,我坦率地告诉你,你这回买车是错误的。关于这事,我桌上的告状信有厚厚一叠!”
朱琴显得很受委屈,说:“我买了一辆新车,有人就有意见了?我当了八年财政局长了,财政收连年增长,怎么就不见有人写信给县委要求表扬我呢?”
关隐达严肃起来,说:“朱琴同志,你这个认识本就是错误的。财政收增加,财政局固然功不可没。但财政是整个经济的综合反映,财政收增加了,只能说明我县改开放以来,整个经济有了长的发展。财政收单靠财政局的人去收是收不来的啊!你这话真不应出自一位财政局长之口。”听了这话,朱琴就来了人脾气,说:“我的素质不行,县委可以另外考虑我的安排。”
关隐达昅了几口烟,笑笑说:“你这是意气话呢,还是真心话?”他不等朱琴开口回答,又抢着说:“是意气话呢,我只当你没说。是真心话呢,我可以告诉你,县委对部的使用安排会经常有所考虑的,情况不断变化嘛。”朱琴见关隐达暗示了底牌,就紧张了,态度软了下来,说:“王县长找我谈话时,我汇报过,这买车的钱是问省财政要的,不是用县财政的钱。上面给我钱买车,我何乐而不为?”
关隐达说:“你坐了新车,是乐了,但百姓不乐。百姓哪里知道你用的是什么钱?既然当了导领,事事就得注意政治影响。我调来不久,就听说一个笑话,说‘文’时有个县导领,做了件新不敢穿,他老婆没有办法,只好在这新上feng了个补了。他这才穿上。当然这也太过分了。大家都当笑话说,但我觉得,这位导领注意影响的神还是可取的。现在我们有些同志就太不注意影响了。古人尚且知道说,‘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财政的钱怎么用,最有发言权的,实际上是民人群众!财政收不是从天下掉来的,而是老百姓出来的!”关隐达语调了起来,外面都听得见。有人从走廊经过,就脸作神秘状。里面的朱琴老老实实坐着听训,不敢顶嘴。
关隐达也发现自己太ji动了,就放缓一些,说:“哪怕就是从上面要的钱,也不一定硬要用来买车。”朱琴申辩道:“这钱是省里戴帽的,专门给我们买车。省财政局的同志体恤我们用车条件不好。”“你们如果把这钱投到别的地方去,拿去扶贫,拿去盖所小学,未必上面就会追究?我就不相信!你在财政了这么久,路子都通,如果真的为县里多争取一些上级财政的支持,你就是大功臣!”关隐达说。
朱琴从未见关隐达像今天这样同她谈话,明事情的严重xing了,只好承认错误。她说了一大段检讨话之后,说:“这车我们财政局用的确不合适,我建议jiao给县委。”关隐达嘿嘿一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找你谈话,就是想占用你的车?我告诉你,我在黎南县委记书的位置上,只坐我的京北213。但我告诉你,这车你也不能坐。”“那怎么处理这车?”朱琴问。“你先把车jiao给县委吧,我们再研究一下。”关隐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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