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了三伏天,天气仍旧炎热。
一连数日的高温,好不容易盼来了一片雨云,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湿润。但是,这一丝湿润,丝毫没有缓解平阳的高温天气。反而因为这湿润,使得平阳笼罩在一团湿热的空气里。即便不再是烈日炎炎,可坐在房间里,哪怕是一动不动,也会出一身湿腻的白毛汗,使得人们感觉更加难受。
有一丝微风,却无法拂动那繁茂的枝叶。
田都穿着一件对襟单衣,裸着膀子,脸色有些阴沉。
“还请偃公三思,王恪这个时候征召您前往鲁县候命,只怕不怀好意。老秦人已经看出了破绽,此前田安派刺客刺杀老秦钦差,更使得嬴邑暴露出来。如今,那钦差不往济北郡,却突然转道瑕丘……您若是去了鲁县,就如同羊入虎口,凶多吉少……不可去,绝不可去。”
偃,是田都的字。
已年过四旬的田都,身高在八尺上下,膀阔腰圆,生的孔武有力。
不过,也许是受齐鲁文化的熏陶,眉宇之间却透着一股书卷气。他把玩着手中的刀布,静静的端坐在庭上,一言不发。在他的两边,赫然正端坐着张良和李左车二人,都紧张的看着田都。
李左车在听闻刘阚改道之后,立刻率人直扑平阳。
这才刚落脚,就听说有薛郡郡守王恪派人前来,征召田都往鲁县议事。不管是李左车还是张良,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于是,李左车立刻前来劝阻,而张良则在一旁,默默盘算。
田都捻着黑须,沉吟不语。
有些阴鸷的眸光,凝视着一旁低头沉思的张良。
说实话,他不喜欢这个人。不能否认,这个张良很有能力,而且对老秦的怨恨,也是发自内心。
可是……他太自私了!
从表面上,张良挑动齐地动荡,是为了缓解大江以南反秦集团的压力。可实际上呢?陈郡等地的秦军兵马一旦行动起来的话,直接受益者并不是楚地的反秦集团,而是故韩后裔。
谁都知道老秦住在在南阳、陈郡等地的兵马,一方面是为了监控江南,另一方面还有压制颍川、三川郡等故韩、故魏的反秦集团。特别是颍川郡,那是故韩的领地。老秦的兵马直接监视着颍川郡的一举一动,对于故韩后裔而言,无疑有着极大的压力。张良,是韩人!
想当初,张良出现在齐地,游说田都等人的时候,勾勒出了一个极为美妙的蓝图。
田都深以为然,所以迫不及待的和田安等人进行联系,意图在齐鲁大地实施张良的这番计划。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田都渐渐的看出了一丝端倪。
张良所有的筹谋,并非是为了大家。他是故韩贵族后裔,心里面所想的,还是兴复故韩国。
齐鲁也好、楚地也罢。
和老秦人拼的你死我活之后,似乎只有故韩国可以受益。
张子房之心,路人皆知。田都虽然想中止计划,却已经是骑虎难下,不得不硬着头皮进行下去。
相较之下,田都更欣赏李左车。
也许不比张良的筹谋,可他至少是一心为公。这一次李左车急匆匆赶到平阳报信,就能看出其人品优劣。可惜了,李左车虽然是名将之后,但比起张良,名气上却是大大的不如。
至于原因?
一方面是李左车还年轻,另一方面张良博浪沙刺秦的行动,为他平添了一个光环。
田都见张良沉默不语,心中更觉不快。之前你不还滔滔不绝的筹谋计划?怎么这时候又变成了哑巴?
“少君所言,田某并非没有觉察。”田都在犹豫了片刻之后,沉声道:“只是平阳方面,如今尚未准备妥当。散落在各地的兵马,至少还有七日才能集结完毕。我若是不去鲁县,岂不是正给了老秦人以把柄?到时候他们借口我拒绝奉召,肯定会出兵抓我,一样难逃冲突。”
“可是您如果去了,何异于自投罗网?
老秦人定然会将您扣押,而后出兵平阳……这结果,却是相同。偃公,还请您三思而后行。”
李左车说完之后,站起身来在庭上徘徊几步。
突然停下脚步,“亦或者,我们现在离开平阳?”
田都一笑,“离开平阳的田都,就如无根之飘萍。我的基业在平阳,在薛郡……没有了基业,田都与死何异?少君,我知你一番好意,田某心领了。但是,田某绝不会轻易离开平阳。”
李左车很想说出一番‘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
可又一想,他倒也能理解田都。这乡土情结,又岂能随便抛弃?田都的一切都在薛郡,在平阳。如果离开了这里,他就和普通人没有分别。对于这一点,李左车深有体会。想当年祖父被害之后,他原本可以随父亲前往代郡。那里是祖父打下的基业,有着连赵王也无法比拟的威望。
但,父亲却选择离开了赵国。
异地漂泊多年,一无所成。等李左车再次往代郡的时候,却已经物是人非。
相反,柴将军当年不过是祖父帐下的小将,论名气和能力,都无法和李左车的父亲相提并论。赵国灭亡之后,柴将军没有逃离赵国,而是选择回了老家棘蒲。凭借着乡党的力量,十余年过去,柴将军手中掌握了一支两千人的兵马,各地大豪对柴家父子,全都十分敬重。
李左车有时候就想,如果当年父亲留在了代郡,他如今又会有怎样的成就?
这种事情,还真就不好说。看着田都,李左车突然间生出了一丝感慨,重又默默的坐下来。
“子房先生,可有妙计?”
田都淡定的看了一眼张良,开口询问。
“老秦治下,果然是人才济济!”
张良苦笑一声,“只是做了一个小小的变化,就让我等陷入为难之中。非是张良筹谋有误,实在是时机不对……偃公,如今破局之策,也并非没有。既然已无退路,何不赌上一把呢?”
“赌上一把?”
李左车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张先生的意思是……提前起事?”
张良点头,“如今各路兵马,都在准备之中。平阳城高墙厚,本地官吏,也都愿听从偃公调遣。以偃公之威望,振臂一呼之下,薛郡各地义士,定然纷纷响应。只需坚守七天,则薛郡局势必然会出现转机……到时候,福公自临淄出兵,可牵制琅琊、东海、泗水三郡兵马。
齐地一乱,则江南义军就可以顺势出击,虽未必能灭得了老秦,却也能将秦狗赶回关中。”
田都一蹙眉,陷入沉思。
张良这条计策,倒也不是没有可行性。
可能成功吗?田都还真就不敢肯定……
看了一眼李左车,却见这个自己十分欣赏的青年,朝他点了点头。
很显然,李左车赞成张良的意见!
“既然如此,就依先生之计。”
田都下了决心,顿觉心情轻松了很多。其实,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左右为难,踌躇不已。可一旦决定下来之后,就算明知道会失败,心情也会感到舒爽。成与不成,只看接下来的行动。
于是,在当天晚上,田都在府上摆下酒宴,邀请平阳官吏,并大小乡绅。
这些人,早已经向田都表示了效忠。
所以当田都说明了情况之后,一应人员纷纷赞成,决定在第二日宣布起事。以兴复田齐之名,田都自封为上将军,并对各方人员进行了妥善安排之后,留下了亲信之人,在府中商议。
既然要起事,就牵扯到方方面面的事情。
李左车也被田都留了下来,一同商议明日的行动计划。反倒是张良,未曾参加此次密谈。
“少君,以你看来,我们能成功吗?”
李左车咬着嘴唇,苦笑一声道:“这个可不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俺们这次仓促起事,肯定会有很多不周详的地方,胜负很难预料。不过,张先生说的倒也不错,偃公在平阳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如果能撑过七天,待各路义军抵达之后,说不定真的能挽回局面。”
“我不信他!”
田都突如其来的冒出一句。
李左车知道田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
张良所谋,却有些急切了。过早的把田安暴露出来,又过于轻视了老秦的能力。不过也不能否认,张良的谋划虽然有私心作祟,可是在大方向上,并没有什么错误。更何况博浪沙刺秦,让张良声名在外。不论是从能力上,还是从名气、资历上而言,李左车都没有资格评论。
田都现在当着他的面,说出对张良不信任的话语,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把李左车当成了自己人。
可当成自己人又能如何?
自家事自家知!李左车很清楚,自己还没有和张良相提并论的资格。
所以,李左车只能用沉默,来回应田都的这句话。
可就在这时,府内突然间传来了一阵喧哗骚乱……紧跟着,脚步声急匆匆的响起。一个老家人跌跌撞撞的撞开了书房门,扑进屋中之后,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老爷,大事不好了!”
田都一怔,下意识的问道:“何事惊慌?”
这老家人是他的心腹,祖上从孟尝君之父,也就是齐威王的幺儿,靖郭君田婴算起,就在田家伺候。这老家人,也算是经历了很多事情,却从未有今日这样的狼狈。田都不禁感到疑惑。
那老家人说:“秦狗子,秦狗子来了!”
田都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老爷,秦狗子的大军来了……”
这一下,田都算是反应过来了。脸色顿时变的煞白,上前两步,一把抓住那老家人的衣领。
“你再说一遍?”
“秦狗子大军突然抵达城下,将平阳两门封堵起来。现在,平阳城里已经乱了……县长已带人登城观望,并派人前来送信,请老爷定夺。”
田都的脑袋,嗡的一声响,整个人都懵了。
这怎么可能……
昨天还听人说,那泗水都尉刘阚在瑕丘整备。而且鲁县的使者,也是在今日才离开了平阳,也没有听说秦军有调动的迹象。怎么一下子就兵临城下,难不成老秦人是请来了神兵不成?
田都这边懵了,可李左车却很清醒。
“老管家,可知道秦军有多少兵马?主将又是何人?”
“县长派人说,秦狗子兵分两路,从鲁县和瑕丘而来。东门外的秦军,主将似乎就是薛郡尉,大约有两三千人;而西门外的主将,好像姓刘。黑压压的,也看不清楚有多少兵马。
不过据说先锋是一队骑军,大约有二三百人的样子。
步卒无数,一时间看不清楚。县长让人请问,该如何是好?”
刘阚,来了!
李左车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虽然有些慌乱,但又感到非常好奇。他很想看一看,那个在北疆立下赫赫战功,同时又能发明出程公纸的老罴,究竟是何等人物。先是让使者前来征辟田都,随即以雷霆之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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