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林黛玉并黄蓉、黄莉、黄芊、黄蓓、黄蔚姊妹一同到翕湛园章望夫妇下榻屋舍院落里来。洪氏见她们来得整齐,十分欢喜,一边取茶果点心款待,一边问说来意。姊妹们因说要当面谢过章回捎带礼物之谊,洪氏直笑怎的如此多礼,又告诉说章回方才外头有人相招,才刚出去了,正好与几人错过。然后又问她们如何就凑在一处,大早上都做了什么,待听闻是在黛玉处用的早饭,洪氏越发欢喜,道:“姊妹们原该这样才好。”
黄蔚喝着茶,道:“伯妈这里的茶真好吃,明明闻起来比老太太那里的还香,喝起来却淡淡的,一点都不涩口。我喜欢!”
洪氏笑道:“既然喜欢,这就包一包家去。”
旁边黄芊笑道:“伯母可别,真包上一包,就上了她的大当——蔚丫头哪里知道吃茶?就这小丫头的口味,拿回去也是白糟贱了好东西。”
黄蔚跳起来,道:“我的口味怎么了?不过是一口茶,喜欢不喜欢,自己难道不知道?我就是吃着好,有什么不对?”
洪氏见她发急,忙搂住她,笑道:“蔚丫头别急。你四姐姐是在跟我客气呢。倒是四丫头,不是我做伯娘的说你,都是一家人,还闹这个虚客套做什么?茶本来就是吃的,各人喜欢才是头一桩。且这又不是什么正经好茶,原是我自家茶山上收的春茶,难得蔚丫头吃对了口味。倒是你们平时吃的,才是真正的好茶呢,能不嫌我这村茶的粗糙就已经是客气了。这回要不是蔚丫头的话先出来,我连送都不好意思送出手的。”
黄芊忙起身,行礼致歉道:“我想左了,伯母教训的是。”黄蓉等也都起身,齐声道:“哪有嫌您的茶粗糙的道理?正是喜欢吃的。”
洪氏这才满意,笑道:“既然喜欢,就每人都带一包家去。也不独显出六丫头一个人,一视同仁、不偏不倚,这样可好?”
别人还没说话,黄蔚先扭了洪氏撒娇道谢:“正好正好!伯妈果然最疼我。”喜得洪氏揽住她直摩挲肩背。一边吩咐白微取钥匙开箱柜,给黄家的三房都各送两斤新茶过去。又劝黄蔚:“你年纪还小,就算喜欢,茶也不能多吃。这一种味道尝起来淡,可也是一样的。记住我的话了?”
黄蔚连连点头,直道:“记住啦,伯妈放心。我必定不敢拿茶汤灌胃洗肠。”说得众人又是一通大笑。
一时就听座上钟敲了九下。黄蓉用眼睛示意一下众姊妹,率先起身向洪氏告辞,道:“本该多陪伯母说笑。只是二刻学里还有课,须得家去准备。还望恕罪。”
洪氏忙道:“这是正事。哪里就要告罪呢?我也不虚留你们。这便过去,也不至于一路上赶得太急。但果真迟了也不怕,只管拿出我来说就是。”
众人听得一通直笑。黄芊更道:“伯母这样说,可是真发了免死金牌。害得我今儿都想逃学,屋里躲凉快去了。”说着看一眼黄蓉,见她咬住下唇,忍着笑,手却举起来作势要打,忙又道:“哎呀,我就是这么一说,哪里敢真逃学胡闹?二姐姐可千万饶了我的打!”
嘻嘻哈哈闹一阵,洪氏与林黛玉送黄蓉等姊妹五个到翕湛园园门口,看她一行去了,方才回转。洪氏便问黛玉:“林丫头方才怎么一味抿嘴笑着不说话?又不是在外头人处。翕湛园里你也该算作半个主人呢。”一面叹道:“蔚儿那丫头也算爽直可爱,倒是四姑娘,唉,要叫三太太多费心。”
林黛玉问:“婶婶觉得四妹妹不妥?”
洪氏稍有些出神,闻言摇了摇头,道:“不妥说不上。只是小人儿家心眼多些,但凡行事不真的出格,就算不得妨碍。”一转眼,见黛玉微微歪着头,颜色形容间流露出真正不解,心里越发怜爱,忍不住伸手捏一捏她面颊,笑道:“你被她们闹了一早上,朝饭想必也没吃好。我这就叫小厨房再做一份,多少填补点儿——这半个月好容易养出些肉儿影子来,白掉了可不值。”
林黛玉红了脸,道:“婶婶又说笑。早饭实在吃得很好。因姊妹们在一起热闹,比平日用得都更多了一些。婶婶不信,只问紫鹃、青禾。”
洪氏哈哈一笑,道:“好啦,我总信你。你就当陪婶子吃个零嘴。”说着向旁边屋里努一努嘴,故意提高了声音道:“说到零嘴,其实你叔叔和表哥也都爱吃的,偏这会子都不在跟前,教我一个人呆呆地嚼,怎么也不够香甜。”
林黛玉初时不解,但再仔细一想,心里立即有一番计较:先前丫鬟回报时就说洪氏、章回母子在家吃的早饭,然后自己与黄蓉等一行过来,便听说章回有事出门去了。自己原无半点起疑,然而此刻有洪氏言语行动,将前后情形一连缀,再没有不明白的。一时又忽的促狭心起,想到章回素来君子端方,此番既避让得慌忙,少不得狼狈之态;将那情形在心眼神思中略一描摹,就忍不住抿嘴偷笑。
洪氏见她眉眼弯弯,情知缘故,也笑起来。一边携着黛玉的手往屋里走,一边继续高声说道:“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来招,眼皮子才一弹,就不见了。连多问一句都未逮着空儿,更没说一声让人知道他中饭到底还在家吃不吃。真是越大越不懂事理,教他上了这些年学读了这些年书,出门连句话都不会留了。”
她这边说话挤兑,那边章回没奈何,只得整整衣衫从屋里走出来,向着洪氏和黛玉一躬到底,口中只说“恕罪”。洪氏故作讶然,道:“呀,你家来了?怎的这般快?”脚下却不停,一径到屋里坐好,又命黛玉也坐。黛玉便向椅子上斜签着挨了。章回也知母亲有些恼火,必要发作出来才罢,一面赔笑奉茶,一面就与黛玉悄悄地递几个眼色。
他这点动作,洪氏如何看不到?肚里好笑,脸上端着,一本正经吃茶不语,只听黛玉问:“方才没见着表哥,这会儿是从哪里来?”
章回得了话头,忙笑答道:“方才恰外头有人找,就出去了。是递来的一件东西,又说了一句话。”
黛玉道:“想必是顶要紧的,所以劳碌表哥脚步。”
章回正要答话,一抬头,见林黛玉嘴角噙笑,一双明眸里却分明带着促狭,心里突然似有羽毛扇子轻轻拂过,又像是手上托了才出壳的鸡雏,细小粉嫩的脚爪在掌心里细细乱踩,一时不免发呆——这番情形正落在洪氏眼里,想笑却又要忍,嘴角乱扭数下,方才匀缓了口气,道:“自然是要紧的,所以才一抬脚就出去了。只是害得这边表姊妹们特意过来寻你,还要扑一个空。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和话?一发说出来,也好让你林妹妹帮忙,到姊妹们跟前说个话,描补描补。”
章回醒神,忙道:“哪里好劳烦妹妹。我自己去说。”想一想,突然又笑起来,道:“而且母亲不知道,这次还真不能林妹妹去描补。”
洪氏和林黛玉一齐露出讶色,问:“这怎么说?”
章回道:“方才递进来的,原是要给林妹妹的东西。”
两人恍然。洪氏不免又问:“林妹妹的东西,你昨个儿家来,不都让人看着送过那边屋里去了么?怎么又有东西要递过来?丢三落四的毛病,这可不好。”
章回笑道:“并不是落下的东西,也不是这次才从扬州带来,原是我前头就预备下的。说来他们的耳报神也灵,听说我昨个儿到的南京,今天一大清早就赶着送过来了。本打算是让小子去接过来就完了,后面想想,还是自己走过去一趟的好。”
洪氏听了,向林黛玉道:“听听,他说这么一串,还真像有这么回事情。我原想逮着话头罚他点什么,现今倒没得开口了。”
黛玉道:“婶婶对上表哥,心就软了。只是表哥究竟拿的什么?却还没有说呢。”
洪氏一听,立刻笑道:“好孩子,还是你明白,没叫他几句话绕过去。”转向章回,把脸一板,喝道:“你可听清楚了?借着你妹妹的名号就想打混过去,再没这么便宜的事。你到底接了些什么进来?趁早送上来给你妹妹看了。否则,立时告诉你父亲并伯父去,看不狠狠地下功课罚你。”
章回急忙讨饶:“母亲别急!这就拿上来。妹妹看过了,不好,再加倍罚我也不迟。”
洪氏笑道:“那还不快去?”
章回得这一句,连忙起身,飞也似的跑了。洪氏和林黛玉对视一眼,一齐大笑。洪氏更叮嘱黛玉说:“等一会儿来了,凭他拿的是什么,都装作不喜欢,看他怎么办。”
黛玉笑道:“果真这样,表哥实在可怜。”
洪氏道:“古时候有老莱子彩衣娱亲,我这里逗他一逗,又算什么。”忽而想到另一样,皱起眉头思索道:“他说是先头就预备下,这一二日才妥当的。可见一早就起了意了。又专一是给你的……玉儿觉得会是什么?”
黛玉摇头,笑道:“表哥一向周全,心思又细,我可猜不着。”说话间望着屋门外,脸上也不自觉就流露出好奇期盼之色来。
她二人说话间,果然章回就抱着一摞东西进来。林黛玉一眼看去,见他怀里七八只卷轴,长长短短各异,用一根手掌阔的缎带总扎在一处,也不让丫鬟来接,只看一眼左右,说:“还是往西厢去,屋里有书案,正好铺开来看。”洪氏、黛玉一齐称是,跟他到了房中。章回这才放下怀中卷轴,一幅幅抻开来与二人观看。
这些却都是装裱好的长卷。第一卷就是一个行乐图,画的亭台楼榭、花草人物,四时风景各异,却衔接自然、浑成一体。洪氏再细看两眼,猛然觉察,道:“这莫不是你林妹妹扬州家里的园子?”
章回道:“是。因想着妹妹是扬州大的,林伯父辞官,以后多半不会再任此方,于是请广陵书院的恽寿徽先生重摹当年的行乐图景,也是一番纪念。”
他这边说,那边林黛玉早认出自家的院落园林,亭台楼阁里人物嬉游饮宴、文华风流,依稀就是亡母笑貌欢容,心里一触,就觉鼻酸眼跳,泪珠止不住地直滚下来;又怕泪珠儿落到画上,水渍沾染坏了墨迹,于是两只手慌忙扯了帕子来拭,却觉眼泪怎么都擦拭不尽——这番形容,顿时吓得洪氏连声叫章回把画收起来,自己紧紧搂住黛玉,抚着她的背不住劝慰。黛玉原本还有些自制,此刻洪氏柔声入耳,又是感伤、又是欢喜,又是怀念、又是庆幸,再加上几分羞臊,心里好似酱料铺子被打破砸烂,搅得五味俱全,眼泪一发落得凶了,只将头死死埋在洪氏怀里不肯抬起。
洪氏忙着安抚黛玉,偶一抬眼,瞥见章回立在旁边手足无措,不由得狠狠瞪他一眼。章回这才醒悟,垂了眼,闷头就走。洪氏方哄着黛玉慢慢起身,再叫白芷、青禾打水来与两人洗脸,白微、紫鹃去各自房里取衣裳来换。
林黛玉纵性痛哭了一场,十分不好意思,由紫鹃、青禾帮着换了一领淡紫色的五彩绣花对襟褙子,便赶过来伺候洪氏。洪氏道:“我的儿,可不用你忙!我这里就好了。你只管在边上坐着。”恰洪氏换的是一件蓝紫色缕金花草纹样的对襟褙子,又配一把淡紫色纱绣草虫的团扇,于是看了黛玉笑道:“果然玉儿与我默契,这衣服,看起来就亲相。”随即又叹道:“都是叫那混小子闹的,又招你哭了一场。当初真该先仔细问明白了,心里也有个预备才好。这又是我的不是了,也到底怪他行事鲁莽,不能仔细体察人的心意。”
林黛玉道:“婶婶快别这么说。婶婶怜惜我,黛玉怎么不知。至于表哥,他的心原是最好的。反倒是我惊吓着了他。还请婶婶原谅则个,更不要怪表哥。”
洪氏点点头,叹一声:“好孩子,你就替他开罪吧。”携着黛玉的手,还到西面厢房中。见那些卷轴都还散放在书案上,并没有人收起或拿走。洪氏道:“虽只看了一卷,大概可想见其他也都是如此。既然你哥哥说了都是要给你的,玉儿便收回房去,得空儿了再细细地看。但须得先应准我一条,再不可这样伤心抹泪、哭损肝肠。你只想着,你母亲在那边天上也惦念着你好,指望你每天欢欢喜喜的,所以切莫再伤心了。可记得了?”黛玉一一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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